未妨惆怅是清狂

一

那年夏天，他十九岁，正是少年爱做梦的年龄。他遇见了她，从此，生命中多了甜蜜和酸涩。

那时，他和她都在同一个师范学校读书，又同在一个班级，都喜欢文学和音乐。在一次班级诗歌朗诵会上，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清秀的脸庞上淡淡的忧郁。他的内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他无端地感到她的举手投足、一嗔一笑似乎都有着无法抵抗的魔力。尤其是她那长发飘逸的背影，总是让他禁不住怦然心动。这以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的和她接近，文学当然是最好的借口。他开始向她借阅文学书籍，同时把自己写的小诗请她批评：

“你觉得我写的这几首小诗还成吗？”

“还不错，我感觉挺好的。”

就这句简单的客套话，却让他整整激动了一个晚上。他开始疯狂的写诗，只为了能博得她的赞赏，哪怕是一个微笑。日子就在这样的期待中过去了一个学期。期末考试，他六门功课全不及格。班主任开始找他谈话，她也察觉到了，开始有意疏远他。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无常，整天魂不守舍，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无望的单相思。他早就通过别的同学了解了她的家庭情况，她的父亲是一个乡镇职员，家境优裕。而自己的家庭贫寒，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可能有结果呢？何况班主任甚至当面嘲笑他，劝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开始鄙夷自己，强迫自己远离她，甚至恶毒的假想她的种种不好压抑自己。然而，无济于事。他最终无法欺骗自己，索性给她写了一封长信，以求最后的答案，解脱这种煎熬 。

她回信了，是一首小诗，口吻淡淡的：

……

虽然花园里姹紫嫣红，

但我这里却没有春的消息

误眼的鸟儿

你应该重新寻觅自己的唯一！

这信把他的仅存的自信和孤傲彻底击溃，她给了他答案，但是他并没有解脱，而是更加沉闷了。在那以后直至毕业的日子里，他始终在自卑和郁闷中生活。家庭的不幸，情感的受挫，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如此漫长无聊。单调的日子潮水一样淹没着他。他白天学习、写诗，晚上放学后就到学校操场的角落吹奏笛子，他把所有的忧伤都融入了诗歌和音乐里面，他的笛子吹得越来越漂亮了。

毕业前夕，他不能自已，他买了一本《唐诗鉴赏辞典》连同自己平时写的几首小诗送给了她，其中一首是他最难忘的：

別时，不愿再站在柳下

雨中，柳眉儿如烟

数不清的往事堆如落叶

想起来都是风一般遥远

总不愿梦中的月亮破碎

无边的企盼落在枕边

多少叹息多少无奈多少誓言

几多心醉几多神昏几多夜阑珊

无端的把思念扯得太长太长

其实这故事平平淡淡

当我逐渐老去的时候

打开日记才想起

那年芳草萋萋的地方

有风娓娓

有水潺潺

接到他的礼物后几天，她给他一本《中国十大古典悲喜剧》，并且在扉页上题了辞“离合无非雨，悲欢总是云”。他的心又是欢喜，又是悲伤，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了！她被保送去上大学了，而自己将要去一所乡镇中学当教师，今后再也没有相聚的可能，他彻夜惆怅难眠，在临毕业的前一天晚上，他去了第一次给她信的地方，站了很久很久。

二

毕业了，他来到了自己家乡附近的一所乡镇中学，乡镇中学地处荒郊，临近一个火车小站。校园破破烂烂，到处是疯长的荒草，一如他无边的寂寞忧伤。他主动向学校要求，每天把课程安排得满满的。白天拼命工作，一刻也不让自己清闲。然而到了夜晚，他却无法排遣满怀的抑郁，深夜躺在床上，耳畔传来小站上火车的汽笛声，他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他想到了海子，他也想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变得格外亢奋。第二天回到家里，他想给母亲最后道个别，但是看到母亲憔悴忧郁的眼神，他犹豫了，他知道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希望，他不能为了自己的解脱而让母亲痛苦终生。他把自己埋在工作和音乐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一个冬日的下午，他接到了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xxxx大学”几个字让他顿时激动不已，他小心翼翼地的打开了信。信的开头是客气的问候，下面的简短内容是勉励他继续努力，参加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信不长，却像冬日的阳光温暖着他。他振奋了——为了她的关心和勉励。

他和她恢复了通信，她在信里常常鼓励他，他深受感动，他仿佛看到了鲜花铺满的道路在远方向自己延伸过来，他必须奋斗，为了她的关心和期望。但是他再也没有写过一封向她坦露心迹的信。他深知自己的卑微，不可能给她带来幸福，更不愿意把生活的不幸转到别人身上。她也来了很多信，信的内容也越来越长，吐露了她的很多感受和烦恼。他小心翼翼的回信，照例地赞美她的才华和勤奋。

大约半年后，一个秋日的午后，他接到她的一个大信封，里面是一张塑封的红叶，一张暗夜中手笼蜡烛的照片，几首发表的小诗。他怦然心动，然而他很快就冷静了。自己宁肯不要爱情，也不能让友谊和尊严一块儿失去！他故作不懂，回了信，赞美她的诗越写越好了。

又一个冬天来了，久经风霜的母亲再一次恳求他赶快结婚，他知道母亲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儿子有个家，他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了。他知道，现实永远是残酷的，他别无选择。

结婚以后，他很少跟妻子谈起她的事情，他希望生活能平平静静。妻子操持家务，他有时间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一年后他顺利地考上了梦寐以求的音乐专业。他为此非常感激妻子，妻子为了他付出了很多。

三

在大学音乐系里，他一如既往的刻苦学习，渴望通过音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学音乐系的生活丰富多彩，每天除了半日的功课之外，各种各样的活动、聚会让人眼花缭乱。他的钢琴伴奏在全系屈指可数，常常有女孩子要他去担任钢琴伴奏，开始他还应酬，后来他就开始躲避，他想安安静静的练琴，不想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渐失去原来的自己，况且还有家中的妻子在远方为自己守候着一份责任，他不能伤害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

她又来信了，一如平日。只是信中越来越多了感慨和惆怅。他知道为什么，可是他不能说什么，他依然赞美她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发自内心的，他总觉得她未来一定与众不同。终于有一天，她来信了，一封长信，信的开头照例谈一谈人生感慨，信的结尾她似乎不经意的问他：现在依然是独身吗？有没有遇见可以携手走过一生的女孩？他知道，早晚这一天会来的，他决定坦言相告，他告诉她，他已经是一个两岁男孩的父亲了，之所以至今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她太忙了——其实是因为他太想维持这份纯真的感情了。信写好后，他犹豫再三，还是把信寄出去了。

漫长的等待让他恐慌，他又接连写了几封信，但是都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他知道她一定生气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后的日子里，他和她失去了联系，他只是知道她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一个离自己十分遥远的地方。

2001年的夏季，师范同学十周年聚会，她从北京来了，带着自己的五个月的宝宝。依然的长发飘逸，风韵动人。他主动向前问好，她也微笑着伸手过来——带着客气的淡漠，仿佛外交场合的礼节。他在心里苦笑了。

回到家中，他又打开了那一本笛子曲谱——那是她当年给他复印的，最末的一页是她用钢笔抄写的，工工整整。看着这字迹俊秀的曲谱，他心里充满了酸苦。

或许她一直恨着他，恨他的薄情寡义、不再等待，抑或恨他一遭挫折便不敢再次表白的怯懦？他流泪了。

命运就是这样和他开玩笑的！谁能知道他真实而脆弱的内心世界？在漫长的一生中，他将永远带着这份深深地歉疚和遗憾！越怕失去的越是容易失去，孔子罕言命者，盖其难言也。他默默的回味自己的小诗：

……

多少叹息多少无奈多少誓言

几多心醉几多神昏几多夜阑珊

无端的把思念扯得太长太长

其实这故事平平淡淡

当我逐渐老去的时候

打开日记才想起

那年芳草萋萋的地方

有风娓娓

有水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