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株待兔

我听大人说，老爷爷已经在那棵树下等了十年了，就为了等一只愚蠢的兔子撞死在树旁的这个粗壮的树桩上。他真是一个奇怪的糟老头子，小时候我看到他在树下的时候，我都会跑过去，狠狠地嘲笑他一番。大人们都说他好吃懒做，就为了等兔子，连自家的庄稼都不闻不问，最后全都给荒废了。他的老婆无法忍受他整天总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于是带着几个孩子回了娘家，极少回来。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他很可怜，才经常施舍一点吃的给他，不然这个糟老头子早就饿死了。

那年我15岁，他对我说：等我五年吧，五年之后我一定会成为有钱人，然后再风风光光地娶你回家。他比我大两岁，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从未离开过，我们喜欢着对方，一直都没有变过。有些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会相伴一世。之后，他去了大城市工作。

我生活的村庄并不怎么富裕，加上战乱不断，家境日渐紧张，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决定离开这个村庄，去开辟一番事业。

15岁的我已经是周围十几个村庄里家喻户晓的美女，我喜欢照镜子，我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我想在他回来的时候能见到一个在他心目中是最完美的女人，虽然生活拮据，而我又不得不帮着家里做农务活，可是我做每一件事都格外地注意，生怕弄伤了自己。

老爷爷仍旧在树下等兔子，可是没有兔子再那么笨了。我渐渐疑惑起来，老爷爷真的只是想吃兔子肉吗？他倚靠的那棵树已经枯萎了，不再有新绿的叶子长出来了，树皮很容易蹭脱落。旁边的树桩就是那只愚蠢的兔子命丧之地，现在连残存的生机都没有了。老爷爷的身子骨如同树枝一样干枯瘦弱，看起来异常的孤独。

在等他的日子里，我也会和老爷爷说说话，我曾经有一次问过老爷爷他在等什么，是不是等兔子撞死在这个树桩上。老爷爷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兔子肉那么好吃吗？你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你呀不能这么懒，你看我这个小姑娘家家的，都每天帮着做农务呢，你不应该向我学习吗？”老爷爷慈祥的脸上带着沧桑：“我确实是在等兔子。你是不是在等他呀？”“是的，老爷爷，我会一直等他回来娶我的。”老爷爷看着一脸天真的我，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轻轻地笑了。

一年又一年，时光过得匆匆，我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漂亮，我真的很高兴，想他早点回来看到这么漂亮的我。四年了，他的音讯全无，但是我仍旧带着信仰努力生活。他说等他五年，那么很快我就能见到他了。时间越来越近，但总感觉越来越缓慢。这几年到我家里来提亲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可是一一被我回绝。我的美貌越传越广，有时候连城市里的公子少爷都会来我家。我对这些提亲十分厌烦，那些人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们根本给不了我要的快乐。于是，想他回来的心，也愈发的强烈。父母一开始对那些提亲的人也并不上心，他们也知道我和他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可是随着我的年龄增长，他们开始为我担心。他们希望我嫁给城里的富人或是当官的人，因为我们的生活已经快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了。即使我能够坚持下去，他们逐渐年老的身体也会吃不消。

我很难过很困惑，没有人能够懂我的感受。我发现身边很多的事情都在变，除了爱他的心，除了那个仍旧在树下等兔子的老爷爷。我找他说话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似乎现在只有他才能给我稍许的安慰。老爷爷给我讲他在树下看到的很多事情，他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老爷爷也很喜欢我，把我当作自己的孙女。我发现老爷爷是那么的慈祥和蔼，十多年都做同一件事情，那么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有着很强大的意义，所以我对他好吃懒做的看法开始日趋模糊了，我更想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

他说等他五年，我等了。他说五年之后一定回来娶我，可是他没有。如今我20岁了，除了对自己的美貌有信心，我对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信心。我除了相信自己会一直喜欢他，等他，我还能相信什么？我的美丽只是为了他一个人而存在的，如今他都不回来了，我的美貌还有什么意义？它是丑陋的，不堪的，失去了存活的意义。有些人从一出生就注定要在一起，可是为什么还要经历那么多坎坷，为什么上天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把慈悲之心明明白白袒露出来，让互相喜欢的人有更多的相处时间，假若爱得无法自拔，那么一世又怎么足够？

父母对他失望，开始责备我的固执，他们希望我尽快嫁出去，因为一个人长得再怎么倾国倾城，容颜都会老去。可是我没有答应，我想再等等，我伤了父母的心，但我不能伤他的心。我似乎成了那个一直等兔子的老爷爷，只是我在等他。

21岁的那天，也是我等了六年之后的一天，我恍然大悟，老爷爷是不是像我一样在等一个人？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但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人？那天黄昏我去树下找老爷爷。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西边的云朵涂抹一层骇人的鲜红，仿佛是经久忍痛的伤口，突然喷血而出，浓烈得连飞鸟都哀哀齐鸣，感同身受。红光照在老爷爷的脸上，如同生命最后的坚守，他像是油尽灯枯似的倚靠在树旁，呼吸异常缓慢而汹涌，半眯的眼睛看到我来了，吃力地嘴角上扬，脸上的皱纹有如使劲揉搓的纸张，看起来有些诡异。我担心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问清楚他在等什么呢？

在我的沉凝之时，他突然对我说话了，但声音无力细小。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来，附耳等他要讲些什么？“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我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来。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这个故事你一定很早就想听了。”我看到他的眼中泛着昏黄而湿润的光亮，透过我的脸，望向远方。

“或许很多人都认为我只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没关系，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那只撞死的兔子，我并没有吃掉，我把它埋在一个地方，我每天都会来守护它。我想你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吧？

“是的，所以你才会一直在这棵树下是吗？”

“是的，我不仅是在守护它，我更是在等待它的主人。”

“你说兔子是有主人的？”

“没错，我在等它的主人出现。很多年前，我救下一只被蛇咬伤的兔子，本来想把它给吃了的，可是突然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把我拦住，说兔子是她的，希望我还给她，我叫她拿出证据，她说兔子一只脚掌上有一块红疤，我看了看果然是，然后她又叫喊着兔子的名字，这个兔子竟然从我手中挣脱，踉踉跄跄地跑到女子身边。我只好作罢，骗她说这是我从蛇口中救出来的，想把它带回家救治。”

“她很天真，相信了我，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他带我去她家里，那里并不远，走一刻钟头就到了。她一个人在家，洗衣做饭都是她一个人，她很爱这只兔子，因为这是她父母留给她的东西，而且这只兔子陪伴了她很多的岁月，带给她很多的快乐。幸好那条蛇没有毒，女子好生地为兔子疗伤，动作很是干练。”

“从那以后，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她很清秀乖巧但不拘谨，她很漂亮却并不放在心上，她没有过多地修饰自己的面孔。她说话很温柔，如同一股暖流侵入肺腑。她懂别人不懂的我。在闲暇的时候，就一起去山上捕猎，采药，挖菜。那时候家里已经帮我订了一门亲事，可被我全都抛在云霄之外。我和她相处的时光很美好，我真希望能和她永远在一起。我们很快就互相喜欢上了。当时我就觉得，如果是彼此喜欢，那就一定要在一起。”

“家里知道了我的情况，我们家里本来就穷，他们认为如果找一个比自己更穷的人在一起，那就穷上加穷，就很难维持生活。于是就把我的婚期提前，我的未婚妻家里也仅仅比我家好一点点，可是只要好一点点又不嫌弃我们家，家人就认为就最好的事了。”

“那天我和她在这棵树下守庄稼，认识的人都故意作弄我，说我就快成亲了还在沾花惹草。我之前虽然和她说过，我有门亲事，但是我绝对不会答应的，可是这会说什么要结婚，她心里一怵，进而大怒，跑开了。我想追上去，可是被那些人拦住了，说我这么做又该伤家人的心了，对这婚姻是一种威胁。我置若罔闻，想继续追上去，可是家人来了，命令我立刻回家。”

“第二天我偷偷跑出去找她，可是没有找到，一直到晚上，她的屋里都是黑漆漆的，没有她的身影，连屋子都清冷了许多，我沮丧失望，然后无奈着回家了。接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她，我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我很担心，我很想念，最后失望。不久，我便成婚了。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都未出现。”

“直到有一天，我干完农活在这棵树下休息，突然有一只白色的兔子窜出来，或许是跑得太快，又或许是故意的，它就这么恰好地撞在了这个树桩上，很快就死了。我心中高兴，这下有肉吃了，可是当我看到兔子脚掌上的那块红疤之后，我心上仿佛捆绑上千钧一般，拉扯着我，让我惊愕，让我浮想联翩。”

“这是她最爱的兔子，如同亲人一般的生命。她会不会再次出现，就像当年我手里正好拿着被蛇咬伤的兔子，然后她对我说，这是我的兔子，请把它还给我。如果真是那样该有多好啊。我抱着扭断了脖子的兔子，急速奔向她的屋子，这次我要先一步走向她，然后对她说，我想你，我在等你。可是，可是屋子里仍旧是空空荡荡。”

“我知道，很多人嘲笑我，说我一直在等兔子自动送到我嘴里，我知道很多人瞧不起我，说我好吃懒做，可是，当她从我生命里消失的那天，我的生命其实也就同时消亡。可是，我不甘心，我唯一爱过的人，为什么不能和我走完这一生。于是，我等啊等，一直等。直到昨天晚上，我又一次在梦里见到她，她的容颜从来都没有变过，依然是那么美丽，她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美丽，我听到她甜美的声音，她在呼唤我，她终于知道了我一直在等她，她终于知道我日日夜夜在呼唤她，她是爱我的，终究我们是要在一起的。是不是只要我们不停地想念，自己爱的人就能够感应，然后走近我们？”

“你记住，生命中会遇见很多的人，你是那么美丽，自然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美貌，可是真正爱你的和你正好也爱的人，也许就那么一个。我是一个粗人，只能用粗人的方法，那就是一直等，但是这也是最真诚的方法。如果那个人出现了，就好好去爱吧，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不要将就了自己，不要带着遗憾过完这一生。”

听完老爷爷的故事，我已经泣不成声，夜色弥漫，空气微凉。天空中闪耀的星辰，像是流泪不止。我扶老爷爷回家，在路上他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等一个爱你的人是很难等的，等得了最好，若是等不了，那就遗忘吧，就是那种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的遗忘，做到了，也许就会找到永远的幸福。

我不知道后人会怎样去看待这位老爷爷，可是我却把他当作了亲人。他永远都埋藏在那棵树下，那里有他们最美好的回忆。

以后我再没有去过那棵树下了，但我从来都不曾忘记那个老爷爷，还有他故事里的那个女子，那只白色的一只脚掌上有红疤的兔子。

若是曾经认识的人问我有没有等到他，我会先说一句：我现在很幸福，然后笑着告诉他们：因为我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