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黒巧”

2014-08-28 14:35 | 作者:--[Chén/]° | 散文吧首发

文/慈云

几十年来,有一个凄美绝伦的生灵一直震撼着我的心,它让我自惭形秽,抱愧至今。它生前有一个很有趣味的名字——黒巧。

黒巧的生日我从来不知道,而我清楚的记得它的生时。之所以我对黒巧情有独钟,缘于俺家支的那盘石磨。

在我们过去不久的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国农村机械化生产力很落后,大多数农村人还得靠原始的石磨磨面吃。那时,俺那个生产队能拉磨的牲口只有一头草驴和一匹身子矮小的枣红马,而小马主要用于农耕生产的,只有农闲或天气不能下地耕作时,才用它来拉磨,因为几十户人家吃面,一头驴实在忙不过来,若是谁家需要磨面,必须按顺序轮流,事先找饲养员约定时间方可用驴拉磨。

记得那时隆晚,我跟随母亲一齐去饲养家找饲养员定驴,那天事不凑巧,正碰上草驴分娩。俺母子俩一走进屋,就见槽头异常的点燃了两支红蜡烛,饲养员正在忙着生火为家内驱寒。因满屋弥漫着烟雾,昏黄的蜡光下朦胧地看到草驴胯下有个刚出生的小驴娃儿,它正在滑溜溜地养水里弹动着四个小蹄往上钻。一眼看上去,出生的驴娃儿真丑,它浑身的皮都是皱巴巴的,身子极,而四条腿却格外的长,看上去显得极不协调,简直像个小怪物。看到它吃力地要站起的样子,我忙上前去搀扶它,饲养员却说:“甭理它,让它自己扒起来。”果然,不到一刻钟时间它就自己站了起来。就在它那又细又软的四条小腿抖动得还不能支撑身子平衡的情况下,又要急着去吃奶,可它前腿还没迈出半步就摔倒了。料想不到,小小的它摔倒后并不气馁,紧接着就有强力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就那样的倒下站起,站起倒下,反复几次,终于它能蹒蹒跚跚地蹭到妈妈的体下擒住奶穗吃奶了。

那天,虽说我们没定到驴,母亲一点也不感到扫兴——集体添了个小牲口,她自然高兴!

当俺母子俩走出饲养员家大院往家返时,远远的天边只剩一线浓浓的玫瑰红,暮色就要降临了……

一路上,我且随母亲往回走且好奇地向父亲问到:“为啥天不黑牲口屋就点蜡烛呀?”母亲说因为新生下一个小牲口,点上红蜡烛是吉祥的象征。我又问:“驴娃儿摔倒好几回,它就不怕疼吗?为啥它还要往上站呀?”母亲又说:“任何一种生命来到这个世上都不容易,都要靠自强才能生存。”的确,在那个刚出生的小生命身上,我看到了一种惊人的坚强和百折不挠的征服力。

再次看到黒巧,是那年节过后的一天,那是一个雪后天晴的清晨,大地万物银装素裹,空气无比清新。那天一大早,俺家前临的李大婶就牵着草驴来俺家磨面。她刚把牲口牵到院里,我一眼瞧见跟在草驴身后的驴娃儿。嗬!真漂亮!只见它浑身已长出了乌黑乌黑的绒毛,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珠,真像似嵌在里面的一对黑宝石,特别是它那四个小蹄,简直像艺术家精心雕出的四块白玉,小巧玲珑,一尘不染。当时它站在皑皑雪地上,黑与白相衬得无比分明,说不准是雪净化了它,还是它净化了雪。从那天起,黒巧三天两头跟随它拉磨的母亲来俺家玩。后来我看出黒巧不仅长得让人喜,而且有着天真的好奇,顽皮的性格。我清楚的记得:那年春天,黒巧跳入俺家院里的菜园里,把我精心浇灌的几棵向日葵给趟折了,当时发现后,是又心疼,有气愤,便绰起一根柳条赶它出去,机灵的黒巧发现我怒气冲冲地向它跑来,慌忙跃身跳出了园子,然后懊悔地朝我低下了头,等待着接受我对它的惩罚。然而,当我举起柳条时却没舍得抽了它,只是无可奈何地埋怨道:“唉!……谁叫你是小畜生呀!”是啊,我爱向日葵,可我更爱黒巧!其实不仅仅是我爱黒巧,黒巧每到一处,看到它的人们无不夸它像十八变的姑娘一样巧长!由此人们才给它取了个“黒巧”这么美妙动听的名字。

每年立春后,气温回升,正是小麦分孽动长的时节,这时候,为了保户庄稼的迅速生长,对家禽家畜包括生产队里的牲口全部定有约法三章,尤其对四娃(猪娃、羊娃、牛娃、马娃)一律不准进入麦田。而人们对黒巧网开一面,因为人们知道它靠母亲的奶汁过活,决不会损坏田苗的。所以在各类畜生里,唯有黒巧能够无拘无束的在麦田里撒欢,尽情地享受阳光温暖春风的吹拂,仿佛它就是田野里的精灵,牲口里的一代天骄。是的,人们宠爱黒巧,而它也给人们带来许多的快乐,人们看到它那稚气、顽皮的劲,就忘却了劳累,忘却了烦恼。的确,黒巧在人们的眼里,比黄胄画里的毛驴还美,比希梅内斯诗里的情还浓。然而,黑巧的命运却是极其不幸的:就在它身体发育未全时,它的母亲因长年的繁重劳动,积劳成疾病忘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在它母亲死后的第二天,黑巧就被人们蒙上了了双眼搭上了套。从此它迈出了磨道里长征的步伐……

虽说黑巧的生活时间有着天壤之别的改变,而它生来的乐观性格没有变,即使是它每天在磨房里拉了一天的磨,卸磨后人们也没给它多少自由的空间,只给它两分钟时间让它在地上打上给个滚,让它汗淋淋的身子沾些浮土以防风寒,除之,依旧把它拴到了木桩,而它在伴着个哑巴木桩觉得实在无聊时,时不时还要亮开嗓门,唱它一曲意大利歌剧抒抒情。实在的说,黑巧的工种虽然劳苦,而它从不厌烦自己的工作,因为它继承的是母亲的事业,母亲的事业高于一切!因此它默默无闻,任劳任怨,一干就是七个年头。是啊,那些年来几乎是它独自担负着三十多户人家的二百多人吃面。可是有谁计算过它在黑暗的磨道上绕了多少圈,拉着个沉重的石磨走了多少万里,磨出了多少万斤面粉呀?虽然黑巧劳苦功高,又有谁给它记过一次功,授过一次奖呢?黑巧是雄性,它一生都没机会结婚,更没包养过一个情妇。在社会阶级的分类里,黑巧属于无产者,它平生没有分文存款,也没建起一处别墅,它只有奉献,没有索取。

随着机械化生产力的进步与发展,原始式的石磨已被钢磨所取代。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黑巧就时来运转,苦尽甘来。

时光挨到一九八零年,国家改革开放的政策落实到了农村,田地一律包产到户,队里所有的农耕生产工具和牲口,都作价分到了各户。当时黑巧作价二十八元钱被定的新主人牵走了。正因为它的新主人分到的是一头驴,所以才买了一辆板车搞起了运输的营生来。这预示着黑巧的命运从悲惨走向了更悲惨。是的,世上的驴们,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在过去还是现在,它们的命运还有什么区别吗?无非是卸了这套搭那套罢了。

自从它投到新主人家,由于连续过度地拉着个沉重的车子劳累奔波,再加主人对它草料的刻薄和毒打,两年下来,黑巧被折磨得枯瘦如柴,遍体鳞伤。往往身上旧伤未愈新伤又来,脊背上留下大块大块的秃疤,看上去其丑让人作呕。悲惨到这般景象的黑巧还会有谁宠爱,有谁欣赏呀?唯有那些数不尽的苍蝇,赖于它身上那腥臭伤口的脓血生存。

有一天,我上学路过通向粮库丁字路口的百米洼坡时,看到黑巧拉了满满一车粮包,正吃力地往坡上拉,尽管黑巧使尽全力,由于车重、坡洼、路滑,每往前挪一步都很艰难,它四蹄用力地扒着光滑的柏油路面,几次滑倒,膝盖磕地直流血,就这样,一向自强的它仍不松套,是啊,在关键时刻,黑巧从不因难而退。目睹此情,我和我的几位同学一起上前,帮黑巧把车子推上了坡。黑巧老了,它的精力远远不及当年了,车子一上坡,它就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四条腿一软卧下身来,它本想休息片刻缓缓劲儿再走,然而,它的主人为了拿到十元钱运费,足以让他丧心病狂,泯灭良知。他连呵两声看黑巧不起,便绰起车顶辊使尽力恶狠狠地朝黑巧的脊背骨打去,可怜的黑巧脊背骨已被主人打碎,它永远无法站起来了。狠心的主人看它压根不想起,就照死处打了起来,边打边恶声恶气地骂道:“你这个畜生,叫你给老子偷懒,叫你给老子耍滑,老子打死你卖肉也不赔钱。”开始一棍棍落在它的身上,它还能弹弹蹄,后来只有身上的神经线跳动着,直到打得它七窍流血,主人才算出了恶气。可是此时的黑巧已经在毒打的痛苦中气绝身亡了。

绝气的黑巧死不瞑目,因为它无愧于它的主人!只见它双目圆睁,凝视着自己的主人,从它眼神里显然看出它:没有悲伤,没有怨恨,只有陌生。仿佛它在想:我累死累活地为你养家糊口,你竟然……你,你,你不是有良知,有情感,有灵性的“人”吗?

死心塌地为人们拉套的黑巧,就是这样的解脱了它悲惨的一生。

果然,主人将它的尸体又以二十八元钱的价格卖给了屠夫。死后的黑巧也没让它的主人赔一分钱。

次日一早,屠夫卤肉锅里的驴肉香味串满道街,引得人们把整个肉锅围得不透缝。看到别人大口大口地吃驴肉,我委实经不起那色鲜、味美的驴肉诱惑,就以买钢笔为由,向母亲骗来一元买驴肉解馋。待我放学回到家,母亲要看我买的钢笔时,我谎言毕露,不得不腆着脸把实情说清,母亲听罢,用手指擩着我的脑袋瓜,痛心地对我斥责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连黑巧的肉你也忍心吃,你连狼崽子也不如!”

母亲一番痛切地责骂,唤醒了我的良知,顿然我感到自己肚子里一阵恶心,可我懊悔已晚……

仔细想来,我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若坦诚地审视一下自身,和黑巧相比,我竟然“灵”在何处呢?

黑巧啊,黑巧!你的名字虽然没有载入史册,你生命的历程却是镶嵌在我心上的一道凄美绝伦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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