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海

2011-09-08 15:31 | 作者:肖复 | 散文吧首发

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是听说这附近有海的,以前从没有见过,现在似乎有了机会,就很想去看一看。趁了一点闲时,约几个人,化了些车费,去到那个传说可以看海的地方,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这附近”不近。

不但不近,似乎也看不到海,虽则在路街上穿行的三轮车的篷布上都写着“看大海”的广告,但问了几问,都只摇头,我们就明白那究竟只是广告而已。失望之余,就循着公园的围栏走,看草地中的战斗机,看锈迹斑驳的高射炮,看立于山顶的七层塔,这样的一直到公园的尽头,终于看到只是几个铁柱样的古炮了。这似乎是到了海边的征兆,我们就都有些高兴起来,而且确乎听到了哗啦啦的浪声,于是就跑了起来,忽然,跟着路面转一个弯,那腾涌的海面就出现了。

但接下来我们所体会的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怅然若失,因为那水是浑黄的,而且这里只是个小湾,远没有开阔的眼界。湾里的水虽也有些滔滔的形,然而浪头之上喷着的白沫,再夹些乌七八糟的废物,看了很让人没趣。唯让我们还有些兴味的,是岸边滩涂里的跳鱼儿,以及碎石缝里的小螃蟹。但这些东西都是机灵得可以,距它们还有几步之遥,就一忽的就藏起身来,实在让人亲近不得。试了几次,我们也都失了这兴味,于是就决定回去了。

这一次的去看海,虽然让我失了望了,但从此却将我的要去看海的迫切念头给打消掉。

后来,在这边的时间久了,就知道其实海就在身边的,根本不用搭车去那么远的地方。倘有了心情,骑个自行车,花十来分钟也就到了。虽则也是同样浑黄的水,但却有一望无际海天一线的气势。

但我却极少有这样的心情与时间,几年里只去过两次,一次为了看涨大潮,还有一次,是陪着她沿着海岸的堤坝骑了半天车子。

这一次,是好不容易等到一天休息,前两天又听说罕见的大台风将来,于是决定去海边看看台风,看看台风刮起的巨浪。我想让这狂暴的海风吹走些什么,也给我带来些什么。她已经不在,而一静下来又有一种带着忧伤味的东西从心口处喷涌上来,为了逃避计,我也应该出去走一走。或者也算“故地重游”,虽则未必就能将那忧伤味的东西抛开,但我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呆在这满是她的影子的屋里了。

愈近去海边,风也就愈大起来,又夹着间歇的阵,雨粒很急,让人有些难于睁开眼睛。但是流云很快,雨阵也走得快,风还是这样刮着,然而我可以看见海堤了。

冲到堤上我才又看见失望,这时候潮水早经退去,眼前只剩着大片的滩涂,因为泥巴的颜色跟水的颜色很近似,所以连水泥相交的界线也看不很清楚。倒是海天一线的那条线还隐约的在,不过也不大清楚,反正天际上下是一大片的灰色,也不知道是否给海水映的还是它本就如此。

我于是就急着去找那条直着通向海里的堤坝了,先前我们一起骑行时,也是通过那条坝才近到海水身边的。不知道是否我心太急,总记得那一次我们很快就上了那条堤坝,但这次,我找了好久都找不见。不时又有雨云飘来,投下大块的阴影,也洒下刺急雨阵,然而我找了许久都找不见那条坝。

坝后面的物景有些确乎在我的头脑中找到它们的对照,我的记忆开始苏生起来,才慢慢觉到确有这么远,不过我只记得那坝,又一心想要去到,但忘了中间的路程了。

终于在一片濛濛的中间,我看到有一条比这濛濛颜色更重的直线,我想那就是了。越走近去,就知道果然是的。

即便这样的大风,海浪却并不很大,我是真有些失望了。前两天有人对我说起这一次的大台风,说是十几年一遇,风力是大得很的,所有渔船也都进港避风,港口的起重架之类也已加固,他说着也有些激动的样子。隔一天——也就是昨天——他又来,说是台风绕道了,言语中倒有些失望,我其时觉得他这失望失得有些莫名其妙,难道真要这台风来才好?后来又听到有人闲聊这次的台风,口气里也有遗憾的意味,才知道这并非一人的意思,但我是越发不能揣测这样的人心了。

到了堤坝的最里处,我翻过前向的矮墙,下去走到水边。风是很强劲的,可以把人吹动,浪却不很大,虽则我平生并未见过这么大的真水浪,但它还是比我的预期小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我就有些若有所失起来,似乎它于吹走些东西或带来些东西有碍,于我的心境也有碍,使我不能把我想要发泄的情绪都发泄出来。我向来只把感情埋在心底里,很少表露,时间久了,竟以为没有了这样的沉重的与痛。现在,我想借着些狂暴的东西将它发泄出来,那狂暴的风浪却没有现。闷闷的,我坐在水边石头上面,任浊浪溅在鞋面上,溅在裤腿上,溅在我脸面上。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风似乎停住了,浪也不再拍动,一切都静了下来。前面的海天一色的茫然中间,冉冉的升起一轮圆月,发着惨白的光。一个瘦瘦的身影朝着海水走去,水面很平静,那身影也走得平静,一切都沉在平静中间,然而那身影慢慢的矮了下去,终于连头也看不见。

“罗才生”,我叫了一句,倏忽的眼前就一亮。还是强劲的风,还是不很大的浪。海面上还有阴影飘移,随着水浪波动,由远及近,来势汹汹,我抬头看天,是流云。

我知道我出现幻想了,但这又并不是幻想,确是实情。那个叫做罗才生的,是我先前的一个同学。我向来沉默寡言,极少有交好的朋友,能长久些的,他该是唯一的一个。这原委,当然是他也同我一样,也是历来都沉默寡言,甚至比我还寡得厉害。这应该就叫做“物以类聚”罢。

但即便“物以类聚”了,我们也还是沉默寡言的时候多,并非一“类聚”就能滔滔不绝起来。只是平时就有了难得的玩伴,有了时时总会想到的人。虽然少说话,在一起时候的相互亲近是都很感得到的。现在想来,健谈者多以言语相交,寡言的就以心来相交,而且彼此心照不宣。或许,这也就是“淡如水”之一端了。我们两个村子相邻着,各自又有亲戚在,有一年去他们村子亲戚家拜年,我一整天都在他家跟他玩扑克牌,还有他的一个妹妹,我们都少说话,然而都是高兴的,甚至走时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少时多迁变,即便这样一个难得的亲近的朋友,也维持不到两年,后来,我们就因为各走各的路,彼此不相见了。他读书的地方跟我的不同,而且又提前辍学出去打工,此后就一直没有了他的消息了。

世事难料,一切阴差阳错,虽然我们邻村相距很近,也都各有愿意见到对方的心思,但一直都没有见。慢慢的心里那份感情就淡了下来,至于后来几乎都不再想到。再后来,就真的不再想起了。这样的又过了几年,突然一天晚上,当写着日记时候,我脑中突然就冒起了罗才生这个名字来。这名字冒出得突然,我是很莫名其妙的,音容笑貌是很模糊了,那份当年的亲近劲,却像揭开一坛久藏的老酒,突然就扑鼻而来。那晚,我把这突兀而起的念想记在了我的日记本上。

第二天吃着饭的时候,就听到几个老乡在谈论一件事情,仔细听了一会,才知道隔这里两百多里的一个地方,一个老乡跳海自杀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个他的同村的人,现在已经过去,这个人也是罗才生那个村子的。虽然他们谈论时没有说出名字,也并不知道名字,但我知道,肯定是罗才生无疑了。

不等那个去看的老乡回来,消息已经都传开,事件的起末以及主角也都了然起来。果然就是罗才生。但是,前一晚的突然冒出的他的名字是怎么回事呢?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又疑心是我事后的臆想,就是听到他的死讯之后才臆想出他的名字突然出现的事情。但我马上查了一下日记,果然昨天的那页上面记着这件事情的,我才据此确信是真。这件事之后,我开始有些相信冥冥之中的事情了。

据说,他所在的打工的地方,是一个极偏僻的村镇,单是山路都几十里。那地方前面是海,背后是山,是个极隐秘的地处,谈论的人都说是正合于他的性格的。我也很以为然,否则,连他那个同村的人都不知道他在那里面做了三年事。

还据说,他在那个晚上,在临下水之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据后来他父亲回忆,言语也都很平常,只是多有些关于家里人的问话与交代。他在临下水时把上衣脱掉,钱包和手机都裹在里面,而且放平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手机里还有他的一个没有发出去的信息,就是他打算死的信息。

我想,他临死时是安然的,也是决绝的,否则,一个熟悉水性的人,怎么容易在浅水里淹死。这样的安然与决绝,该是要遇到怎样的让人绝望的事呵。但我并不以为那件传言中的导致他自杀的事情可以让他这样绝望,至少,我是这么认定的。

据他们的传言,他是因为前一年说好的未婚妻提出要分手,他才选择自杀的。

我那时候并不很知道什么性格的事,也从没有拿我和他相比较过,相互亲近的朋友,哪里还会去研究亲近的理由呢。在发生了这个事情,各种细节又都传扬开来之后,我就仔细想了一想这性格的问题,也拿他跟我比较了一番,竟然发现原先我们的性格有如此的相像。

沉默寡言且不说,原来他也是写日记的。据那个去看过的老乡说,在他的住处找到好几本日记。我很想知道日记里的内容,就多问了几下那个老乡,他说他也没有细看,只大略的看了几段,有些不满于社会的话。对于他的没有细看,我很有些觉得遗憾,但此外也无法可想。

除了写日记,他的“害羞病”也是严重得可以。据说,前一次的媒人以及家人带着去看女孩子时,开始都不敢进门,进了门眼睛就只盯着脚,最后连一泡茶都没有喝完,就一个人跑出来,自己回家去了。我拿我的见了陌生女孩要弯路跟他一比较,才知道他是比我有过的。

还有一个听来的细节是,他到初中时还跟他奶奶一起睡,我是上完小学就不再跟着把我带大的村上的一个鳏夫睡了。

在心里比较了一通之后,我发现在向内的性格这方面,他处处都有过于我的。但那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却几乎摆脱了这些,骨子里虽然还是向内的,但倘要向外也是毫无阻碍。有一时期,为了摆脱不敢跟陌生人说话,我曾经花了几个月去到路街上唱歌,训练的结果,是终于可以当众演讲了。当然,很多时候我也仍然是沉默寡言的,但只是没有遇到可以说话的人。对社会当然也是多有不满的,但我总想着要使它有一点改变,而没有厌弃的意思。

看来,他是走了那一个的极端,终于自己一个人离开了。我其实几年以前就跟他分道扬镳了,不单在形体上如此,在精神上也一律。我现在也一个人独在海边,脚前两步就是汹涌的浊浪,竟然突兀的也会偶一时的生出这个奇怪的念想,但我知道我绝不会。不管是因为社会,因为前途、理想甚至于所爱者,我都不会去走这一条路的。

我是如此的明确知道我自己该走哪一条路,世事多不平顺,那么,就用双脚去踏平它。这样的想着,看看时候已近黄昏,我起身转向堤岸的矮墙,爬上去,我该独自去面对那躲不开的带着忧伤的东西们了。

其实,分开不只是一个事件,更是一段过程,是一段有些怀念感伤甚至追悔的过程。渐渐的,少了怀念、丢掉感伤、重又拾起新的期盼时,这过程就慢慢的过去了。

肖复

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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