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2014-01-29 08:55 | 作者:小桥流水 | 散文吧首发

,来得很慢很窄。飘到地面就寻不着影儿,天拖着白裙轻盈地告诉她,此时东北很冷了,丈夫该回家了吧。提着小木桶给猪和鸡喂完食后,她扯下围裙从灶屋出来朝村口走去。

村子惯有的宁静,让她觉得方圆二里只有她一个人。农户是越来越少,大多已移居到城镇。现不过十户人家。她的家是去年盖的新房,独门独户,立于山坡高地。白色的水泥墙身,大块的楞瓦,远远望去,像山顶戴着一顶枣红色的草帽,很是孤俏。

她想出去看看,看看村外新马路的远方,有没有熟悉的身影。沿着青石板路走过老椿树的身旁,温暖的眼神从树底一直悠游到树尖。每年的清明时分这棵树偿给她新鲜嫩叶,加上鸡蛋一炒就是清香无比的佳肴,如今秃枝直上云霄,黄叶抱着衰老的树根,紧密团簇不忍离去。拾得一枚枯叶,叶脉依旧分明,翻转之间仿佛闻到椿叶初的嫩香。继续往前走,看到一棵榆树,停在树下,摸了摸枯裂的灰色树皮,有刺痛之感。她不明白已逝的旧忆是否有一天会去访问岁月的枯荣,询问它来年的新叶何时启萌?

夕阳西沉,晚霞像待嫁的新娘上妆,无论色彩如何涂擦总也掩饰不住那一颗隐约而羞涩的心。夕阳的脸,隐在漫天的白云堆里如春光乍现,在你错愕之际,摇身一变,刚刚分明是深红慢慢减淡变成橙红再褪到淡黄,之后再饰一丁点粉杏色,恰似丹青妙手,信手飞墨,就能化渺茫为神奇。

她走到离公路旁最近的那块自家田,坐在田埂上,双脚踩着未割完的稻草茬。一丈之外,别家的地里隆起一个大大的稻草垛,在余霞的映照下分外干爽洁静。这草垛为什么还呆在这里不走,莫非这户人家要以这垛守着这二亩方田,怕地过寒凉,是故让这些闲草做成它的素白围巾?抬头缓缓把目光移向左边,远处两三行的杉树裹着晚照,像怯生的孩童,一个个睡在途里,拍也拍不醒的样子。最高大的那棵树顶,筑有垒实巢,巢的外缘洒着几绺金色的细微丝光,透明得像给巢沿鑲上了一层莹黄的发带,不知离巢的鸟儿几时待归。那巢又是否有别鹊来此寒暄歌欢?

不得而知,想必鸟群们早已互通春讯,获了人间的温情,结了缔约,随时奉天呈命待时而归。而巢像离了人间的旧屋,稳定地建构在天地的险要处,成了天与地精致而结实的婚。她看着它,盯着它,像是在眺望又像是凝视。这巢竟似发出了她熟悉的声音,唤着她的小名。

她随着这唤声走了进去。房间的一切摆设如家中无异,厅堂干净亮敞。她的脸,因为乡下不受污染的空气,显得光洁如玉,带着朝露的凝润,一条粗黑的辫子随意搭在胸前,发末束着一朵淡雅的芍药绢子花。脚穿自纳的布鞋,黑色的灯心绒面料,面子绣了两小枝墨荷,边缘滚上天蓝色布条加固,别样的美感。她不管别人是何装束,也不在意时尚的前沿流行什么,她是照着旧式,自在剪裁着心目中的款型。她走到了中堂,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看着门外,这时丈夫从外面回来,放下行装,靠近她,捏着她左手的两个指头,对她轻笑,不说话。触到她专注的眼神,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她歪倒在了他的怀里,身子缓慢坠落,不断往下沉,下沉,似沉入海底。

他淡淡地对她说:“你的手越来越糙,本不该做这些粗活的,娟子,你冷吗?”

“不冷,有你在,不会冷的!”

他把她长长的辫子放在他手心说:“它真像是我的小女儿!”

“为什么?你想要一个女儿?”

“没有女儿陪你,我怕你没个贴心的伴。”

“我们不是有儿子吗?”

“儿子是远方的人……就像我,长年在外,你以后得有人照顾才好,不然……”

他拿着她的发束滑顺地扫荡自个的脸颊,眼里流露出安祥的光泽。这墨黑的发丝根根如微风吹拨着匆忙的人间,任繁华荡去,它自亮如晨星。

她就觉得,女人就应该有这样直直的秀发,配她们的容颜,有了这样的长发,就好像有了它对行事浮躁的监督;看着它,也是一种对青春易逝的反思与珍惜。她想本色就是上天赋予的特色,时髦只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用来设计,讨人喜欢。

“你明年还会出远门吗?”她噘着嘴问。

“当然,要,”

“在家里找不着活干,又挣不到钱,儿子结婚少也得用十万,十万啊,足够我们原来结一百次婚……”男人爽朗的笑声逗得她格格直笑。

“不管我走多远,其实我的心还在家里。”

男人有说不完的话,绕指柔的笑语如月光拂身,她迎着他似长有庄稼的眼神深入地看。从中她看到了大片田野的稻穗在扬花,听到了灌浆、拔节的声音。她揽了一把放在手里看谷粒的饱满。落在胸前的头发挡了她的视线,猛地把辫子往后一甩,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似梦似幻,其实什么也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失落,失魄,眼角瞬间溢出了泪珠,愁思打湿了她的脸。向晚已晚,马路上依然没有人回来。远方如同新梦,摇荡着她的每根神经。而那俯仰世间的巢依然固守在那里,一个巢,一个家,里面没有鸟儿。起身拍了拍屁股,收了黄昏的孤单,安安静静回家。

接连三天,她坐在田埂上等,等着远方熟悉的脚步声早点踏青而回。

男人终于回来,就在昨晚。女人可怜他一年到头在外打工辛苦,今天一大早就跑到集市去买菜。称了两斤排骨,两斤莲藕,半斤蘑菇,一把小葱开始在家里烹调生活的味道,炖汤。

喝完汤,男人背着药壶给油菜苗打药去了。

晚上回来,女人再给男人盛了两碗汤。

凌晨三点男人在床上不受控制地乱动,女人问怎么啦,男人无语,只是拼命乱滚。女人起床,一看大惊失色。男人口吐白沫,脸色铁青。

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怀疑他可能是药物中毒。手足无措,如同世界末日降临,疯狂冲出门外大声喊叫“救命,救命,救命啊……”漆黑的深寂寥寒冷,没有人应。她哆哆嗦嗦翻出手机,按了一个号码,对着电话那端痛哭了起来:“儿子,你突然发病,昏迷不醒,怎么办啊?”

“什么话,你打错电话了,我爸十年前就过世了……”接电话的是一位陌生人。

“对不起,对不起,打错电话……”她顾不得抹泪,重新找了个号码再打。

“儿子,你爸像是得了急病,恐怕不行了……”她再次泣不成声。

“妈,别怕,快打120,我在外省,就算我现在回去,时间也来不急,快按120,赶快急救!”儿子的声音大得像要把电话炸毁。

接通了120,她对着电话结结巴巴告诉自己的所在地,吓得惨白的脸又被自己的急迫涨得通红。半小时不到救护车呼啸而至,再呼啸而去。凄厉而狂乱的狗吠声,声声蚀骨,震动着未晓而失眠的村庄。

由于救治及时,男人的命算是得以保住,终落下半身不遂,言语不利。

一夕之变,天壤之别,健壮的身体一半给老天收走,男人几乎成了废人。

从医院回来后,女人喂他吃饭,男人不许,还说让她不要管。女人为了讨他一笑。故作太平说:“这是好事,起码现在你不用常年在外,让我提心吊胆,天天陪着我干些农活,倒还踏实自在。”

男人用筷子夹不住菜,把菜撬掉了碗外,趁女人不注意时,偷偷把掉在桌子上的菜快速塞到了口里,女人看在心里酸涩翻滚。她夺过男人手中的碗,改用勺子喂他。她说:“你就别逞能了,我做姑娘时就知道你能干,还是歇会吧。”男人说:“我还行,等我身体好些,我再不出远门,就在家里干我的老本行,我要给儿子做一房的家俱,多挣一些钱为儿子讨媳妇,还要为你养老。”

她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点头说好。她不是不知道中风这种病的后果,治疗情况好的,多活十年可能没问题,保了性命后半生终是行动不便,如果再遇二度、三度中风,命册基本上掌握在阎王爷手心,随时都有可能进鬼门关。

她把对未来的忧患果敢地掐死在萌芽状态,不让脸面显出丝毫的愁容让他有所觉察。她安慰他说:“等你好了,带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我都快五十的老太婆了,还没出过省。”男人说好的。

男人当然能洞察出女人不露声气的忧心如焚。当她越发不安时,她往往会表现出空前的泰然自若与强作欢颜。他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琢磨讲些好笑的话分她的神。

他说,有一天一位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一位年长者,问他幸福吗?老者说:“我姓张。”记者见答非所问,于是再寻得一个人发问:“老爷爷,你满足吗?”“我是汉族的,我汉族。”女人大笑说他胡编。男人继续说,第二天记者为了集思广益,因此深入到更为广阔的民众天地去调查幸福的真义。这时看到一捡破烂的老者,同样的问题问,你幸福吗?老者说:“我正捡瓶子呢,这一个可以卖五分钱……”记者觉得调查还不够深入,有点不甘心,于是寻得远路跑到养老院去征询意见,放大声音问一位正在健身的老妪,老婆婆怕记者听不清她说的话,以更大的声音回答:“我今年八十三……”记者百思不得其解,见个个都是顾左右而言它,决定再问一个,这时来了一位拖板车卖湖南正宗臭豆腐的中年汉子,话筒还未伸到他跟前,他就即令众伙伴快跑,说城管的来了!于是那些卖水果的,卖袜子,卖字画的个个吓得像燕子一飞而光。男人摸着后脑,分外可惜慨叹那位记者怎么就偏偏不找他问,如果问他,他就放心大胆直说:“幸福不是GDP,幸福也不是赚钱多少,幸福就是一家人围着小火炉,一边吃麻辣烫,一边说家常话,有事无事一起穷开心……”

女人笑得不能自持,泪随着落了下来。男人的一场大病,让他们一起真正感悟到了幸福的真义。锁不住心事的俩个人,彼此的心灵此刻几乎是殊途同归。

女人补充了一句:“我们不与别人比,我们其实很幸福,我该知足……”

为了所谓的幸福,忙碌奔忙一生,而这幸福之源其实就在身旁。

女人望了望窗外的老槐,寒冬褪去了它所有的青叶。而它照旧傲然屹立于寒风中不屈不挠。女人拿来一条热毛巾敷上他没有知觉的右手,又帮他按摩了一下麻木无知的右腿,心暖和了好多。

他终于回来,她的心也随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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