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对我好

他沉闷地回家。本想着在年终评上劳模得了奖金给妻子买一双新皮鞋的。满怀的新生希望终于在单位的宣告会上化为疼痛的泡影。一年来拼命三郎地干，大家有目共睹。同事说这事定有蹊跷。他只能接受现实，有些事不需要知道内幕。所谓的结果许多时候原由少数权威人士定论。

妻子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有一双真皮的还是读书时，她的母亲在她生日的那天给她买的，当时她一直把它当宝贝收藏着，舍不得拿出来穿。结婚后才正式穿上了脚，如今鞋面已深度破损，鞋根内侧磨得几近穿孔，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要花费格外的力气才能掌握好平衡。别的鞋子都是些塑料制品，又硬不透气，她的脚趾被汗浸湿得更是红肿腐烂。

回到家，妻子正在做饭。温暖的感觉就是这种热饭热菜的况味。他们的家位于偏僻市区，几近郊外。家，说穿了，其实就是长长的一间房，20平米。用绣有翠竹的长布幔从天花板上隔下来就是两间单元房。里间是卧室，有一张床，一张可写字可梳妆的四方形木桌，桌上是一面光洁的圆孤形镜子，靠床的侧面是一个本色杉木衣柜。外间一举两得，无客是厨房，有客当客厅。

妻子围着紫色的碎花布裙在烟雾缭绕中烧着可口的饭菜。他猜想，今晚是吃木耳，还是猪红呢？这样的菜隔天一次，都是妻子特别为消除他体内的毒素专制的“佳肴”。

他在印刷厂上班，工厂抽风设备不好，每天闻着溶剂与油墨强烈的刺鼻气味，而且油墨里所用的有机溶剂甲苯与乙醇都有不小的毒性。长期吸入会导致再生障碍性贫血。初期表现为齿龈和鼻粘膜处出血，出现头昏、失眠、乏力、记忆力减退、思维及免疫力降低等症状。工作时间长的，以后还会出现白细胞和血小板减少，严重的可使骨髓造血机能发生障碍，导致再生障碍性贫血。若造血功能完全受到破坏，可发生致命的颗粒性白细胞消失症，并可引起白血病。这些他在书上看过百遍了，几乎倒背如流。

每天下班回来，他老觉得口里很咸，随便吐一口唾液都带有鲜红的血。刚开始上班时，有一天下午他觉得不舒服，一连吐了三口血，正好被一女同事看到，吓得她哭了起来。他也随之吓得惊慌失措，没敢告诉家人。现在时间长了，别的同事都这样做，明知对身体有毒害，但已习惯成自然，一点也不怕了。生活就是这样，再毒再苦再脏再累的活都得有人做啊。你不做，别人照样做，哪里有更好的工作等着自己呢。

她在一家私企制衣厂上班。按计件拿工资，多劳多得。工作时间长，晚上时常加班加点，每天工作时间长达12小时以上。不过他下班的时间比他要早，所以经常是她做饭。

他喜欢看她在家里忙活的样子，仿佛在她举手投足中看到了幸福发展的详细过程。这让他更加理解了活色生香的幸福真义。幸福就是这么简单朴实稳妥：有亲近的人等着他平安归家，与亲爱的人一起共进晚餐。

这世上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人不能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而他们可以天天见面，天天在一起！

他不会做饭也很少做。忆起单身的那些日子，忙起来时往往忘记了吃饭，太饿的时候常以方便面或快餐充饥，没有人管他的冷暖。现在有个人知冷知热地照应，为他牵肠挂肚。每想起总会觉得自己格外幸运，一种温暖的幸福感洋溢着周身。“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铁律，在她常开不败的笑容中土崩瓦解。

关于家务活的分担，大多数时候是她抢着去做，让他一边休息。他知道未嫁给他之前，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很少做家务。她说过她不喜欢做饭更不爱洗碗。自从成了家，洗衣做饭她全包，纤细的手指越来越粗糙，冬天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一张老树皮，干涩皱裂。他疼惜她，所以吃饭总是故意吃得慢吞吞，落在她的后面，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去洗碗整理打扫，分担一些家务。

妻子怕她累着，跟他玩抓阄的游戏。谁抓着上面写有“做家务”的字条谁做，说这样最公平。趁他不注意时，她往往在字条上面做手脚，让他少有机会得以表现。她知道虽然自己的工作时间长，但起码做的事不会对人体有毒害。他远比她可怜。

今天，他有点抑郁，不想说话。她却似乎有很多话等着他来听。她说，单位停电放了她们一天的假，到南门市场逛了一上午，给他买了一件春装，给自己买了一双鞋。本没打算买鞋的，看到别人亏本大放血大甩卖，原价五百多的，现价全是一百元一双。机不可失，她才买了一双。她情绪高涨异常兴奋把这一特大“新闻”报告给同事，说自己买了一双真皮的鞋子，正宗牛皮材质。待她说出价格，一同事哈哈大笑。

“一百元能买真皮的，让你摸摸吧，那是别人骗你的，小妹，你上当了！”同事在大笑中突然严肃地对她敲起了警钟。

“什么大放血，全是商家一惯运用的伎俩，我前天花了八百元买了一双鞋子，没二天，鞋面上的蝴蝶花全掉了，说是真皮，其实只有两根鞋带是真的皮，别的地方全是仿真皮效果的人造革。皮子上涂上厚厚的漆，哪个人的肉眼能看得出来是水货？买到真皮的，恐怕要花二千元以上才有保障……”另一同事掏心掏肺地对她说。

隔壁的阿姨悄悄对她说：“你还是别想什么真皮，鬼皮的，像你们这样的穷苦人家，你是买不起的，还是买布鞋好，不容易上当受骗，而且实惠。”

她一字一句说给他听，他一字一句心疼地想。说着说着，她的眼角有泪流了出来，她讲不下去了。

“来，我讲笑话你听，听好啦……”他看到了她的泪在眼中凄冷地坠落。

“当一头猪以每小时1088.8米的速度撞上了电线竿，请问它是怎么死的？”他故意转移话题。

“笨死的，这个我小时就知道。还来考我！”她被逗乐了，哭笑不得。

他见她笑得很开心，想认真地问她别的最本质的问题。

“事实上，比起你的那些好朋友，我很差劝，你怎么会看上我，还对我这么好？”她期待她最接近灵魂的解答。

她立马回应：“那是因为你对我好！”

“我的家庭环境这么差，人生得又笨，长得也不帅，你对这些真的不在乎吗？”他点点头浅浅地笑，接着又问。显然他对她上面的回答极其满意。

“我早说过，我看重的不是那些，我嫁给你，是因为你对我好！”她重申着刚才回话的精髓。

“我前途渺茫，你跟着我，恐怕以后会吃很多的苦，受更多的累，你不会后悔吗？你不怕别人也说你没本事？”

“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对我好，对家人好！”她斩钉截铁地说。

她想起未嫁他之前，特别是她的姨叔极力反对，他说他家不是个什么好人家，父母文盲一字不识，父亲好赌成性。家位于穷乡僻壤不说，而且整个村子，就他们家穷得最出名。

见过他面的同学也忠言相劝，此人太过憨厚老实，以后定无出息。劝她赶紧撤退重新换人。

面对亲朋好友的大力不支持，她不是没有压力。但是她选择的，她坚持；认定的，决不放弃，哪怕众口铄金。

那时她的父母对她说，孩子，只要是你喜欢的，爸爸妈妈都喜欢。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不是你，你的感觉最重要。不必在意外在的一切，展现你的内在，你才会快乐。

这话一直珍藏在她的心里。就是因为看到自己父母之间温馨的爱，让她明白幸福与物质无关。

她觉得男人的魅力与性感应该是知道如何疼爱女人，男人的可贵之处在于默默保护和珍视她的家人。反之对女人同样合适。

那个她在你心中让你觉得有了脱胎换骨的生机活力，让你的希望得以腾飞，帮助你挖掘出自身一直掩蔽着的潜能，促进了彼此正能量的倍增，那么你找对了人。茫茫人海之中，你识别了她，想为她，为这个社会做更多有用有价值的事情，那么她找对了你。

的确，他找对了她，但一直没有甜言蜜语对她说过。他只对自己说。

“事实上，我对你不够好……”他诚恳地说。

他想，即便有点好，那也是他的本分，何足挂齿？就是这点丁的好，有多少不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之内发挥，除此之外还有多少可以借助外力？他知，无法对她最好的话，只能一步步更好。而她对自己倒是全心全意地付出，从不怨言，从不计较。

或许他对她有丁点的好，或许根本算不上什么好，哪怕就是有一点的好，却能被她加固加深甚至放大，他的良知被这浅显的言语深刻唤醒，这让他顿感惭愧。

“只要你对我好”多么朴素坦诚的话语，多么明确的小小希望。这样的话，不奢华，没有山盟水誓的庄重，没有耳鬓厮磨的缠绵，却是实实在在地让他潸然泪下。

余华说：“生活越平淡,内心越绚烂”平凡人的生活，本平平淡淡是真，无风无浪是幸福的最高巅峰。是的，人生没有绝对的完美，喜欢为他人付出的人，即使外界很荒芜，她的内心必绚烂。

“你哭了，为什么？”她突然看到他背过身去，不顾一切地抹泪。

“只要你对我好，我就生活在天堂。”反复咀嚼着她的话，他幸福地笑了。

意念中，他笑着跟在她身后跑，他随着她奔向辽阔的草原，他把她抱上马背，共骑一匹骏马，他扬起马鞭，腾空跃起，尘世落在他们的后面。

有谁知，他的内心正盛开着漫天的幽芬，正在，正在开放，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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