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活

想要写下这个文题，已是许久的事情。当回忆的闸门打开，记忆的潮水便奔涌而来，一个清晰的场景总是显现在眼前：大清早，在一个清凉的小院里，一个年幼的女孩缠绕在奶奶跟前，大声唱着奶奶所教的小小民谣，逗乐了奶奶，笑煞了奶奶的邻居，，女孩便是我，奶奶便是我的奶奶。在我长大了的日子里，奶奶总要讲述我的这个事情。

说起奶奶，悲从心来。从我懂事开始，奶奶便在家中，形单影只，默默数着孤单的日子。而我的爷爷，人生之路仅仅是五十个春秋，便因积劳成疾，告别人未中年的妻子和一群年幼的孩子。在我懂事开始，从未见过奶奶流露过太大的悲伤，只是有时在我的追问下，面带微笑地回忆起爷爷在生的时光。我想，每个人的人生只不过是一条条的线段而已，而未到达终点之前，始终是一条射线。对于奶奶来说，她的这条射线，在爷爷画完线段之后，依然一个人悄悄地、顽强地延伸，直到前一年才画毕，最终成为一条线段。而这条线段，竟比爷爷的线段长了三十八年。每每想起奶奶的孤独，不觉心生悲凉。我无数次想象，一个单薄的女人，送走了相依相伴的丈夫，继而历经接近五十年的岁月，该是怎样的滋味呀！虽然也有儿孙与共，却也不能代替某种凄凉和孤单。而我见到的奶奶，总是一副安详平静的神情，好像习惯于一种没有任何乞求的生活模式。或许时间能够冲淡一切，或许是在过去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为着一日三餐温饱的焦灼早已麻木了自己，封结了自己。在回忆起爷爷在世的的日子，奶奶只是在淡淡的微笑中透着一种幸福的表情，那种表情就叫留恋。奶奶这种没有抱怨，没有任何激动的情感流露，使她在生时，受到的更多的只是一些物质上的关怀，而那种失去伴侣的情感上的孤独，早已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无限荒凉、凄清，最为遗憾的是无人问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奶奶的情感世界如同一朵没有水露浸润的花朵，也缺少了过路人的驻足关怀。我常想，倘若奶奶不是旧社会思想较为禁锢、传统的妇女，这一感觉，该在她本人的笔下倾泻多少如泣如诉的文字。想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忙完了家庭杂务的中年妇女，在闲暇时独守孤灯，数着一个个冗长、暗淡的日子。而我更怨恨的是自己，为何在这个事情上的觉悟太迟，非要等到阴阳两隔，才晓得珍惜。逝者长已，奶奶是否能够感知，在她离世之后，结束了一切悲欢苦痛，而她的一个孙女，却时而在心中，延续并感知她的痛。

与此同时，另一个老妇人，也在用另一种方式，守着自己孤独的人生。那是我表妹的婆婆的婆婆。事情是这样的：在那个视富贵为耻辱的年代里，作为一个人人喊打的地主，整天过着谦卑、谨慎的日子，如同一只过街老鼠。家中男人终于受够了这种“非常”的生活，在匆匆告别发妻幼子之后，逃到了香港，过着安稳的日子，而等待他归来时，儿子的儿子已经很高了。而夫妻之间的再次相聚，已是满头银发。想起这位老太太，总觉无限悲凉。可恨时代亏待了她，命运亏待了她，而他的丈夫也亏待了她，虽然最终来了，相聚了，却是夕阳西下，人到黄昏。这两条射线，在跨越了几十年的时空之后，勉勉强强、颤颤巍巍地放在了一起。可是，我的脑子里，总是要涌现一个情景：一个妇人，在丈夫离开的日子里，是何以用柔弱的肩膀，抵挡俗世的欺凌，一个人拿着扫把，在街道大路中，完成着作为一个地主婆应该完成的打扫工作，此情此景，有如秋风萧瑟中，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零。苦命的妇人，在青春的岁月里独咽着生命的凄风苦雨。

悲呼，一个人的生活，在漫漫长夜中，是否守着一点早已尘封网结的甜蜜，辗转反侧，泪滴胸襟。耳边仿佛有一句歌词遥相呼应：“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

唉，一个人的生活，倘若遇到了才女李清照，该会让她心生几多垂怜，赋予几多凄凄惨惨戚戚、冷冷与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