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
秋天,在满怀乡愁的文人眼里是花叶凋零的颓废,是风起寒来的悲凉;秋天,在四季勤劳的农人眼里是果实累累的收获,是半年的汗水换得金灿灿的喜悦。不知是思念赋予了我对故乡的赞美,还是故乡的养育给了我思念的情怀,总之,每年的这个时候,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循着记忆的轨迹,一路寻回到多年前的故乡去。
农历八月的北方乡村,湛蓝的天空像泼了釉的瓷器,空气清清爽爽,金色的阳光明晃晃地倾泻下来,杨树的叶子开始由绿转黄。在肥沃广袤的田地中,成熟了的庄稼弥漫着特有的气味。大片的玉米地里,高挺的玉米飒爽地站成一排一排,饱满的玉米棒子像斜插在腰间的红缨短剑;土豆地是一片足月的分娩区,隆起的地皮到处都是纵横的裂纹,像待产的孕妇;向日葵那黄色的花瓣也凋零殆尽,圆盘一样硕大的头颅再也追不动太阳,沉甸甸地垂下来俯视着大地;而那些俗名叫灰菜、老来红的野草却正是长势茂盛,绿蓬蓬的一团一团点缀在待收的田禾间。
早晨,天还没有大亮,一切还在将醒未醒之间, 谁家圈里的驴子发出一嗓子浑厚悠长的叫声,那高亢雄壮的声音荡气回肠地在村子里回旋,唤醒了一个季节的开篇。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走出来的女人倒完便盆顺便看看圈里的猪和羊,然后抱一些柴禾准备做早饭;走出来的男人挎了箩筐给圈里的牲口们添草喂料;走出来的男孩子睡眼惺忪地站在大门外的垃圾坑边撒尿发呆。每家的烟囱上陆陆续续飘出的袅袅炊烟,在村庄的绿树间浮动缠绕,如一幅重笔水墨。全村的早饭大概都是一个样,一锅酸粥一盘烂腌菜。那样的早晨,我常常端一碗酸粥,上面夹一筷子烂腌菜,背对炕桌,坐在窗台前,饭碗放到窗台上,一边吃饭一边透过玻璃窗看院子里觅食的鸡鸭、院外的绿树蓝天庄稼,也不管背后的饭桌上大人们谈论些农事什么。
饭罢,大家都忙开了。收秋在即,村里加工坊的机器一天到晚嗡嗡隆隆响个不停,有加工挂面的、加工白面的、加工玉茭面的,出来进去的人们身上脸上沾满了面粉,白眉白发的他们大声地说笑交谈。把加好的面粉装到一个帆布口袋里,那股新鲜扑鼻的面香总让人联想到刚出锅的馒头。收秋在即,男人从粮仓里拿出镰刀,细细端详生锈的刃口,琢磨着今年的镰刀该买几张;还得把马车上的绞锥绳索收拾停当;把放玉米的空地铲平并围上栅栏;把房后的草栈倒腾出足够放新草的地方;再把放土豆的菜窖修葺打理一番。收秋如打仗,战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才可以避免中间耽搁时间。
开镰了。村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看孩子的老人坐在大门口的榆树墩子上,嘴里叱喝着一两岁的顽童,眼睛眺望远处的田地。农田里,地挨着地的邻居们,在干活儿的过程中偶尔会交谈问候几句。每家的田地里都有五六口人,各忙各的秋。五六岁的孩子提着和自己一样高的箩筐,蹒跚地跟在十几岁的姐姐哥哥们的后面,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大孩子们就会不耐烦地说:
“去去,一边玩儿去,别打搅大人干活儿,要不明天不带你出来了。”
玉米长得比人高,割玉米的男人往手心吐口唾沫,左手握杆,右手挥镰,手起刀落,咔嚓、咔嚓的镰刀声过,玉米杆带着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分两行并排躺在田畦中,一直从地的这头延伸到地的那头。掰玉米也是一件很缠手的营生,半蹲半坐在这些刚割倒的玉米秸秆上,撕开玉米棒子上的苞衣,把金黄色的玉米棒子用力掰下来,扔到中间的空地上。掰一个扔一个,一寸一寸向前移动,一天下来,腿都站不直。很多时候,手被干玉米叶子划出一道道的血口,太阳那么晒,脱掉早上穿来的外套,放到旁边畦梁上。中午一般是不回家的,金秋忙月,西瓜月饼将就一顿午饭。太累的时候,躺在玉米秸秆上舒舒腰、展展背、看看天空,感觉真比躺在席梦思床上还舒服,尽管,那时候的席梦思还只是个传说。
俗话说“营生搭配,收秋不累”。掰几天玉米就去刨两天土豆。刨土豆最让人难忘的是在地里烧土豆吃。 早晨出地的时候,从菜瓮里挖两大勺烂腌菜,装在罐头瓶中。到了地里,男人用锹挖苗子,女人和孩子用小爪子捡土豆,捡满一箩筐,提着倒到一个平整的地方。快到中午的时候,堆一堆干了的土豆蔓子,上面倒半箩筐土豆,下面用火点着,不用再管,该干嘛干嘛去。而捡土豆的孩子们此时干活儿就显得心不在焉,老惦记着这些正在烧烤的土豆。大概等一个多小时,刨开灰烬,用棍子一颗一颗扒拉出来,掰开,焦黑的皮里是热气腾腾的又沙又白的瓤,就着酸辣的烂腌菜吃,那叫一个香。顽劣的孩子们,直吃的如花脸猫一般,他们叽叽喳喳地嬉闹着、争抢着、向大人告状的、高声辩解的,不堪烦扰的大人总是先骂大的再哄小的。一家人干活儿,像热热闹闹地唱一台戏。当然,也少不得顺便喊一声邻地里收秋的邻居,过来一起吃烧土豆。天大地大,阳光明媚,大人们坐在一起,吃着现刨现烧的土豆,聊着收秋的话题,享受着饱满的秋天赐予农家这种简单而充实的幸福。
我最愁的就是割葵花了,不必说那黏糊糊的液汁粘在手上难洗难闻,不必说那讨厌的粉尘落在皮肤上奇痒难当,也不必说长得比人还高的葵花头割上去吃力乏累,单是这一整天仰着头顶着太阳就让人头晕眼花受不了。不过,那硕大饱满的葵花盘确实能给人一种圆满的幸福感。掰下半轮葵花,坐在畦梁上,镰刀扔到一旁,磕着一粒一粒饱满新鲜的葵花籽,眼睛望向看不到的地头,地头这么远,营生这么多,什么时候才可以干完啊,天也这么长,怎么也等不到黑,孩子们心里的愁是大人们不屑顾及的,他们正满怀欢喜地预算着一年的收成,恨不得这样的收秋忙到过冬才好呢。旁边邻家的葵花地里,似乎是同学梅子的声音,低下头,眼睛跃过一根一根的葵花杆,果然看到她的裤管,喊一声:
“梅子,反正今天也割不完,过来歇会儿吧”
她应声走来,边擦汗边放下镰刀,挨着我坐下。我掰一块儿手里的葵花递给她,两人磕着葵花,东拉西扯地聊:某个学习好但自私的同学、某位爱偏心的老师、某部电影里感人的故事情节、那些长得好看的电影演员……话题那么多,总也聊不完。
一会儿,大人们就该喊开了:
“阳婆都快下山了,你们的话还没说完?哪来那么多说的?”
“知道啦”是不情愿的回答。
然后,两人站起来,拿起自己的镰刀,各干各的去。
秋月朗照,大路上人马喧天。庄稼汉们赶着满载而归的马车、牛车或驴车收秋回来了,他们一个个黑莓洼脸,高声和同路的邻居谈论着收成年景,车后跟着女人和孩子。留在家里的老人把做好的饭从锅里端上了炕,吆喝着儿孙先吃饭再卸车,并向儿媳妇絮叨着猪鸭鸡的吃食安顿情况。收秋无闲人,家里有一个能帮衬的老人,真是儿孙辈的福分。吃过晚饭,亮起了院灯,每家每户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嘡嘡嘡”打葵花的声音。谁家的收音机里正在唱晋剧,声音开的很大,这也是晚上干活儿解乏去困的好办法。天空如一张黑丝绒的大幕,星星稠密明亮,大人们说,明天又是一个好晴天。各种秋虫也不睡觉,不知正拼命地争吵什么。突然有个念头:如果此时村里能放映一场电影,而且是张瑜主演的,那该多好啊。夜凉如水,进屋加一件衣裳,顺便瞅一眼那只卧在温暖的炕上的大花狸猫,它正打着呼噜,睡得正香,让人羡慕嫉妒恨呐。
秋收一个月,粮食都归仓。当拉完秸秆,落了白霜,牲口可以自由地在地里放养的时候,秋,也就收完了,冬天差不多也该到了……
禾苗QQ506836788
邮箱506836788@qq.com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