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湾,那一轮明月

2011-07-13 15:12 | 作者:梦中的额吉 | 散文吧首发

●山湾,那一轮明月

当兵十多年,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关于故乡的记忆也已经渐行渐远了,留在记忆最深处的景象唯有那一轮挂在山湾里的明月,清晰而又明亮。

故乡在鲁南的沂蒙山区,那是一个群山环抱着的小山村。那里一年四季青松苍郁,群合欢,自由自在的白云在山尖上歇脚,欢乐的小溪天天在山脚下歌唱……父亲的坟茔就静静地处在群山与群山握手相连之间的一座小松岗上,坟茔朝向大山之外遥远的天边。

父亲是在我刚满十一岁那年去世的。童年的我是依偎在父亲的怀里,闻着父亲嘴里喷出的浓烈酒气,听父亲讲着他过去故事长大的。或许是因为那时年龄太小,还没有太深的理解能力的缘故,许多故事在我脑海里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有的只是一些像水墨画一样淡淡的痕迹。多年以来,我淘尽记忆的长河,也无法把父亲的形象描绘出来。

1939年,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肆虐地践踏着我们的家园,抗日的烽火正燃烧在沂蒙大地。父亲那年十五岁,跟着我的给人家当童养媳的姑姑,给一家土财主放牛。生来脾气火爆的父亲在一次放牛中,打断了一头牛的犄角。姑姑怕父亲受土财主欺负,连送父亲逃跑了。有家不敢归的父亲只能四处游荡。一天,又饿又累的父亲遇到了正在沂蒙山区整编的八路军苏鲁豫支队。父亲就参军了。那时候,父亲的个头还没有一杆“三八大盖”高。父亲跟随着部队四处打游击。战场上,父亲英勇顽强,把自己的脾气表现得淋漓尽致。父亲当了班长,很快又被提升为排长。1945年,胜利的曙光刚刚照亮东方,父亲却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身负重伤,被送回后方医院治疗。伤愈之后,部队早已经接到新的任务,大转移了。父亲与部队失去了联系。父亲便想先回到老家看一看。回老家之后,父亲才知道我的爷爷患了痨病,在父亲随部队走后不久就去世了,奶奶挂念父亲,一个人整天掉眼泪,害了眼病,双目失明了,靠街坊四邻照顾着,艰难度日。看着悲苦的家境,父亲无奈,只好留下来照顾奶奶。后来,父亲曾多次瞒着奶奶,四处打听部队的去处,但始终没有一点消息。

记忆中,父亲总是沉默着,很少有笑脸。父亲每日忙碌于地里,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精心侍弄田里的庄稼。父亲是种田的好手。当儿女们像田里的庄稼渐次长起,如衰草的白发却悄悄地占领了父亲的两鬓。父亲受过伤的腰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一年四季,只要天气稍有变化便疼痛难熬。母亲总得把火炕烧得热热的,父亲躺在炕上,腰间还要捂上厚厚的棉被。父亲痛苦的表情让我感到恐惧,我总担心父亲无法承受,会死去。无论是多么痛苦,父亲从来不呻吟,只是大口喝酒。那些浓烈的酒是父亲让我用红薯干从小店兑换来的,家里总备着几大壶酒。每次痛苦过后,父亲却像是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样,从炕上下来,扛起农具,默默地走向田里。每一次,父亲在田里劳作,抬头擦汗之际,总是把目光漫过田里的庄稼,漫过大山,望向遥远的地方。

父亲养成了爱喝酒的习惯。每一次,随着酒力的增加,父亲的话也慢慢多起来。那时候,父亲总会把我揽进怀里,给我讲他与战友们一起行军打仗的故事。好多次,父亲喝多了,说出了一大堆我不曾熟悉的人的名字。父亲告诉我,那是他的战友们,有的已经牺牲了,有的不知是否还活着,他们是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分开的,是战友们把他从死人堆里救了回来。父亲还喃喃地说道,是他把战友们给弄丢了……有好多次,父亲抚摸着我的头问我,知道你的小名为什么叫“卫国”吗?那一刻,父亲眼里噙着泪花,我从父亲的目光里读到了一种让我无法期及的遥远。我以探寻的目光望着父亲,父亲只是以一种期待的目光望着我,没有给我答案。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县里好多人去我们家,说北京的部队有人找我父亲。几天后,父亲就拿着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去了北京。从北京回家之后不久,县里人就给父亲送来了一个烫着金字的红本本,那是一本“二等甲残废军人证”。县里的人告诉父亲,持这种红本本的人可以享受好多的待遇。那一夜,父亲喝了好多好多酒。父亲抚摸着那个红本本,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我又见到战友了、我又见到战友了……”第二天,父亲就把那个红本本收了起来,以后的日子里,我很少再见到那个红本本。县里的人还多次问父亲有什么要求,父亲回答说,他想看山,做一个守山护林员。从此,父亲的身影便每天穿梭于家乡的山林中。那时,父亲的腰疼越来越频繁了,背也倔犟地弯了下去。每一次看到父亲艰难地翻山越岭,我都觉得父亲像一棵被摘去了果实,仍顽强地站在秋风里的玉米秸,随时会被吹倒。父亲却从来没有因刮风或下而不上山。父亲每天扛一杆猎枪上山,但从没见到父亲猎到一只野兔或是一只山鸡之类的猎物。父亲熟悉山上的一草一木,父亲视它们为自己的战友,父亲总爱对着山上的树木、花草和石头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些过去他在战斗间隙学到的歌曲。父亲苍老的歌声被茂密的树林吸纳,又被大山映射回来,有的时候,我站在山下家门口的青石台上都能听到。有一天,父亲很晚了还没有回家,夜很深了家里人才在山上找到父亲。父亲捂着腰,佝偻着身子,正躺在那座长满青松的小山岗上。见到家里人,父亲指着山石间的一小块红壤地说:“我死后,就把我埋在这里吧……”家里人是抬着父亲下山的。那一夜,挂在山湾里的那轮明月特别地圆、特别地明亮。下山的时候,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却是那样悲切,以至于在以后日子里,我的耳畔常常回响起那只鸟儿的叫声,让我不能从记忆中把它抹掉。回家之后,父亲没有能够再站起来,重新回到他守护的那片山林。

父亲临终的时候,把我叫到床前,努力地伸出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四娃儿,当兵去吧……”父亲那灰灰蒙蒙的眼里,泛着最后的一丝光亮,像一颗划过的流星,在陨落的一瞬间释放出最后的能量。那一刻,我泪如泉涌,我一下子读懂了父亲时常凝望着远方的目光,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给我取的乳名的含义,那是父亲一生的期待,那是父亲心中未圆的啊!

中学毕业之后,我毅然报名参军了。

或许是父亲一生的期待感动了上帝。当我身着绿军装走进军营时,我惊喜地知道,我所在部队的前身正是父亲曾经战斗过的部队。这是一支经历了战火洗礼的英雄的部队,曾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还参加了对越自卫还击战,是一支立下了卓越功勋,被喻为“万岁军”的钢铁部队。在和平年代,这支部队担负着特殊的、重要的历史使命。

当兵十多年的日子里,我顺着父亲的目光遥指的方向,一路走来,几份耕耘几份收获。如今,我已经成了一名少校军官。迈着青的步履,走进这支钢铁部队的绿色方阵,在炮火与炮火的夹缝里,在父辈们用生命和鲜血占领的阵地上,我与战友们模仿着他们的姿势,向着一个又一个制高点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冲锋……每一次驻足,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身影;每一次凝望,故乡山湾里的那一轮明月是那样地圆、那样地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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