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牛背上渡江的少年

2012-11-19 21:15 | 作者:木林森 | 散文吧首发

站在牛背上渡江的少年

灰蒙蒙的苍穹下是滔滔东去的长江,江面上斜风细,白鹭横飞。一位少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执缰绳,右手挥柳鞭。伫立在一头健壮的水牛背上,眼睛凝视着前方,吆喝着牛向江的南岸踏浪而去……

这位少年,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故乡在长江的北岸,我父亲那时听说南岸的水草肥美,牛吃了,长膘。于是,在民国时期某个日的上午,年少的他,突发奇想,决定到对岸去放牛。这样,就出现了上面的一幕。

听村里人说,我父亲年青时生得一表人才,拉得一手好二胡。但是,在我初的记忆里,父亲约是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颀长而瘦削。西装头,络腮胡子,眼睛泛着和善的光芒。常穿一套褪了色的蓝布衣服。难以与年青英俊这个词挂上勾。我也从来没有见他拉过二胡。有一次,我就这事向他求证时,他哈哈一笑,说他年青时不但会拉二胡,而且还会耍狮子、舞龙灯、赛龙船,还会一些武功。他还说自己差一点就当了红军呢。我来了兴趣,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忽有一天,一支红军队伍路过咱家乡,战士们头上戴着八角帽。帽上的红五星深深地吸引了他,便动了参军的念头。于是,他瞒着家人跟着部队一起走了。他的一个长辈听说后,赶忙派人去追,在一个叫蒿墩的地方追上了队伍。硬是将他拽了回来。说完,他激昂的情绪就陡然低落了下来。

解放后,父亲被招进大冶钢厂当了一名工人,好象负责操作什么机器。因长期处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听觉就出现了一些问题,如果你说话声音过小或者离他稍远,他就不大听得清楚。后来,出现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号召工人回乡支援农业生产第一线,他就在1961年又回到了家乡。离开之前,厂里组织回乡人员照了张合影,这张合影是父亲给我留下的他生前唯一的一张照片。几十年过去了,这张照片已发黄、断裂,我一直珍藏着,思念父亲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看着父亲在照片上年轻英俊、生气勃勃的样子,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感觉。

我父亲年少时学得一手好的缝纫手艺,他回乡后,又重操旧业,做起了缝纫这一行。因为他的手艺精湛,人和善,所以找他做衣服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做衣服与现在不一样,是到人家家里去做的,叫作“上工”。所以父亲终年是早出晚归,夏秋,阴晴雨,从未间断。找他做衣服的人多了,所以需要排队,今天在这家,明天到那家,一家做完了,下一家会迫不及待地从上一家将缝纫机挑走。记得在我小时候,经常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敲门,并李师傅李师傅地喊,由于我父亲耳朵闭,常常没听见,睡在床的另一头的我就用脚丫挠他的大腿,并大声说:“,有人叫你。”……

在我上初中时的一天,我下了晚自习回家,家里人都睡了,我觉得口渴,就叫道:“好渴呀,渴死我啦!”母亲叫我忍一忍,说睡着了就不觉得渴了。睡在另一房间的父亲那天耳朵到是灵敏,居然听见了,赶紧说:“那么行?渴比饿更厉害呢!林子,你先睡,我起来烧,开了,我叫你。”父亲招呼我躺下,自己则撑起瘦削的身体,麻利地穿好衣服。他摸索着到了厨房,开灯,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然后来到灶门处坐下,拿起一个柴把子,拆散,擦亮火柴将它点燃,塞起灶膛里。也许是柴禾不够干,火不大。我就扒在床头上瞅父亲,只见他抓起吹火筒,衔在嘴里,鼓起腮子,使劲往里吹气。吹着吹着,一股浓烟骤然从灶口喷出,父亲躲闪不及,被呛得一阵昏天黑地地咳嗽。咳嗽声把我的心抓得紧紧地。火终于着了,红红的火光映照在父亲的脸庞上,我蓦地发现,刚到五十岁的父亲额上皱褶宛若层叠的梯田,颧骨突起象嶙峋的山峰。眼眶里、睫毛和胡子上沾满了泪水、火光在泪水上跳跃、闪烁着。水终于开了,父亲用搪瓷缸舀了一杯开水,放在盛满冷水的洗脸盆中浸着,一会儿又端起来,用手拭拭缸壁,然后又放进去,反复几次。待水凉好后,父亲将水杯端到我的床前,和蔼地说:“好了,喝吧。”我接过水杯,用唇一拭,温度正好,就咕咕咚咚地一口气喝进肚里。喝完,我抬起头,发现父亲正用柔柔的目光注视着我,脸上写满了笑容,喝进肚里的水仿佛变成了一股温泉,象电一般地,倏然传遍了我的全身……

吃包面(饺子),是我少年时最盼望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是难得一见的,一般只有来了贵客或者农历每月初一才偶尔包一次。记得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母亲煮了一大锅包面,给我们姐弟几个一人盛了一大碗,我见母亲没有给父亲盛,就问爸的呢?母亲没有好气地答道他不是与我分开过了吗?没得他的,你们都不许到外边去吃,就在灶房里吃。我对母亲说,妈,你晓得我怕热,我要外面去一边乘凉一边吃。母亲没有吱声,我就赶紧端着包面,从灶房里溜出来,当我穿过堂屋,跨出大门时,我看见父亲坐在门槛左侧的石凳上,正用筷子敲着吃完粥的空碗,口里哼着“九将军,你剑莫离手,手莫离剑……”我快速地将他的空碗抢过来,将我碗里的包面一古脑地倒进空碗里,然后将它塞给父亲,并轻声说爸你快吃呀,转身飞也似地钻进我家门前的竹园里。

竹林里黑魆魆的,有些怕人,蛐蛐在草丛中快活地叫个不停,几只萤火虫在竹梢上飞来飞去,一阵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几缕月光从高处竹枝间的缝隙中泻下来,轻柔地洒在我的脸上,空气中还隐约地闻到从田垄上飘来的稻穗的香气,很舒坦。

大约是七九年的某一天,我父亲在到外乡上工的途中突遇阵雨,因雨淋、着凉而致旧病复发,月余卧床不起。从此,父亲就再也没有去上工了。那时因为家贫,没有钱上大医院治疗,他只好到乡里卫生所开点药,打打针,或寻一些偏方来治疗。这样病情时好时坏,始终不见有大的起色。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四处走走,或到田间地头放放牛,天气不好就偎在床上。

同年六月,我初中毕业,中考完后就回乡,一边搞“双抢”,一边等通知。可是,直到八月下旬天气吐凉了,仍没有中考成绩的消息,心渐忐忑不安起来。那天,我拿着竹棍去垄中薅田,可是不见一个同学的身影,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被通知去上初三了,那时初中是两年制的。怎么没人通知我呢?我的心越发惶恐起来。于是将竹棍扔进池水中,跑回家拿了书包,胡乱地往里面塞了几本书,就往学校赶。当我经过大队的路口时,忽见队部门前有人手里扬着信一样的东西朝我大喊,说有我的一封信。我很是纳闷:长这么大了,我从未写过信,也从未收到过信,今天怎么会突然收到信呢?莫不是……三下五除二地拆信一看,果然是录取通知书,我被县一中高中部录取了!我立马喜上眉梢,象旋风一样地往回跑。在村口,有一口塘,叫叶角塘,跑到那塘岸上时恰好碰到正在那里放牛的父亲,我气喘吁吁地将好消息告诉了他,只见父亲那乌云密布的脸,顷刻间,云开日朗,笑逐颜开了,他用篾片一样干瘪的手拿着录取通知书反复端详,手不住地颤抖,他那瘦得只剩几根骨架的躯体撑起的衣裳,空荡荡的,也在瑟瑟地摆动。这样,我成了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恢复高考制度以来,村里第一个考取一中的人。这也算是我给父亲的一点小小的欣慰吧。

考上一中的喜悦,并没有阻止父亲病情加重的脚步。

那年冬天,三姐出嫁了,这样我的三个姐姐都相继出嫁了。三姐出嫁时我在县城念书,妈妈没让我回家,怕误了课程。

三姐出嫁后,那年过年吃团圆饭,堂屋的四方桌子边只围坐着妈、我、弟、妹四人,父亲病得不能上桌了,那景象异常寥落、冷清,我就有一种失落感。想以前三位姐都在家时,过年多热闹呀,满满一大桌子的人,大家有说有笑的,这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过完年后,油菜花开的季节,父亲就再也不能起床了。他日咳嗽,痰中的血丝慢慢地变成了血块,后来连咳痰的力气都没有了,痰在喉咙中打转,咯咯作响。

听说父亲的病日益加重,他老家的一些叔伯弟兄来看望他,记得其中一个我叫四叔的是在武汉工作,见过世面,他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我爸得的不是什么绝症,主要是肺病而已,如果现在有钱去武汉治疗的话,还是可以治好的。我听后默然无语,心里就象打翻的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那是我在县一中念高一的下学期。一天,我正在上课,班主任把我喊了出去,对我说你爸病危,晕过去了,你赶紧回家吧。我心里一沉,一摸口袋只有三毛钱。那时从县城坐车回家也只要三毛钱,我决定走回去,于是我将三毛钱买了几根油条用尼龙袋套着给父亲捎去。路上我见了手扶拖拉机就往上扒,一会儿人家就将我撵了下来,次次如此。后来我看见一辆比较大的拖拉机从后面突突地开过来,拖斗里默默地坐着几个人,我一路小跑,扒在拖斗后面,奇怪的是那几个人居然没有吭声,更没有赶我下来的意思。我很纳闷,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朝拖斗里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个死人,上面还用白布盖着,我吓了一跳。慌忙下车。这样一路走着,太阳落山的时候终于赶回了家。这时父亲已经清醒,当我出现父亲面前时,躺在床上的他,黯然无神的眼睛突然变得光亮起来,然后父亲就责怪我不该耽误学习时间回来看他,但我分明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的笑意。看着父亲那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的样了,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怕被父亲看见,我赶紧扭头用衣袖揩干。那天来了很多亲戚、乡邻,大姑也在,站着或坐着一屋子的人。我想人们是来与他告别的吧。大家说着宽慰他的话,聊着我父亲年轻时的趣事。剃头师傅站在床侧,给他理发、刮胡子。我来到床前,挨着父亲,坐在床沿上,父亲叫我离他远点,他说他的病是传染的,我说我不怕,我从小就同你睡在一张床上,十多年了,早就有了免疫力了。大家都笑了,父亲也笑了,接着他就呜咽起来说:儿呀,为父总算没有白疼你一回。后来,父亲同我商量,说他死后只有一点要求,就是不要火化,是不是让我作主将门前的梧桐树放了给他做一副寿木,或是用草席卷着埋了也行,就是不要火化。那时我只有十几岁,没有主意,母亲在一旁也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叫我不要答应。我又想到时下强调火化,曾耳闻目睹了人死后,刚埋掉又被挖起来火化的事例。我就没有吭声。父亲见此,便没有话语,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晚上,生产队长就找上了家门,生生地对我父亲说,华清,你不是不知道中央的政策,也不是不晓得你家的情况,你死后生产队里准备给你家补助点钱粮,前提就是火化,如果土葬,便不给了。你想想吧。父亲默然良久,说周总理那么大的人物都火化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凭么事还要占一块地呢?就火化吧。队长得到承诺,就欣欣然而去。若干年后,那队长也死了,却是土葬的。

夜深了,人们相继散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俩人,他叫我将房门关上,然后告诉我他给我留了一百多块钱,就锁在一个小木匣里,那匣子就锁在衣柜里,钥匙放在某处墙缝中,你记好,千万莫搞忘记了,我走后你就拿去。我说爸,你怎么不用那些钱去诊病呢?父亲说:傻儿子,这点钱是治不好我的病的,再说,你考上了一中,读书需要钱。那时候,在农村一百多块钱是什么概念?当时一个壮劳力,辛苦一年,也只能挣三百来块钱。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为歌颂农村的幸福生活,歌颂社会主义好,夜晚唱戏,有一曲快板,一个扮农民的演员在台上神气活现地唱道“你看我,今年收入有多少?三百三十三块三角三!真把我,乐得心花怒放,三天三夜睡不着……”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父亲说,你不要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总是要死的,生离死别,是很自然的事。你好好念书,我就瞑目了。以后月半三十的给我烧点纸钱,就行了。我又哭了。父亲接着说:“你说奇怪吧?我咋晚见我死去的哥哥了,他叫我到他那里去,他等我。他在山下的一块平地上盖了几连新瓦屋,屋前有大片场地,上面养了数不清的鸽子。屋前屋后,房顶上,天上飞的到处都是白色的鸽子……”

那晚,我妈和大姑把我叫到她们住的房间里,对我说:我爸就是这几天的事,要有心理准备。还让我去问父亲,看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豆芽,第二天我妈就叫我的三姐夫到黄石去买,结果没有买到。

几天后,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我的父亲就带着许多的遗憾驾鹤西去了,享年仅五十三岁。尸体火化后,骨灰盒就葬在沙山东侧的山坳里。那是一九八○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日。

父亲逝世后的第二天,我老家的两个远房弟弟来访,那时我正和妈妈一起在父亲房里清理他的遗物。忽然一只巨大的蝴蝶不知从哪儿飞了出来,扇着那白色的翅膀,一会儿飞到蚊帐上,一会儿飞到窗棂上,一会儿又飞上楼板,我们几个人拿着扫帚赶了半天它硬是不肯飞出父亲的房间。我的母亲顿悟:“莫不是你爸变的,看到你们三兄弟在一起,高兴,来看你们的?”再去找它时,却没了踪影。蝴蝶的出现,让我们异常惊诧。见到这么大的蝴蝶,对我们来说是平生第一次,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之中,窗外就传来村人唱歌的声音,那歌声轻快而又悠扬。于是,我就想起了陶渊明的诗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当时在课本上读它时,没有什么体会,现在就感同身受了。

每当我想起父亲的时候,就觉得很对不起他,他最后的一点心愿我都无法满足,真是不之致。只好写点文字,作为怀念

父亲逝世已经三十二年了,昔日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牛背上,迎着风雨渡江的少年英雄的形象,时时浮现我的脑海里……

2012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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