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得妙境

2012-10-31 14:19 | 作者:白马小渔 | 散文吧首发

我敬仰的文化学者南怀瑾先生,溘然长逝于今秋第一片落叶飘零之际,享年九十五岁。那一天正是江南的晴日,太湖上水波不兴,禅院里花开灼灼。佛说“大笑无声,大悟无言,大悲无泪”,先生仙逝而去的身影,就像那一片熟透了的树叶谒别宿命的枝头,它无声无语,无悲无戚,超然而静穆。 猛然想起书柜中,还应该存有几册南怀瑾先生的著作,赶紧去翻。它们都夹在里层,安静地立着,《楞严大义今释》、《金刚经讲什么》……每一册都已褪去了二十年前新购时的光泽,泛出秋叶般斑驳的黄点,不禁在心头问了问自己:这些书,你都曾看明白了吗?

有人形容先生的离去“是当代中国最后一位国学大师的消失”,因此为之哀婉叹息。但我敢断言,这位学界鸿儒的离世,远没有乔布斯离世带来的影响巨大,乔布斯的死会让人们惧怕这世界因丧失未知感和创新激情而变得平庸起来,但南先生的身后呢?他说过的经典言论,他授给我们的多少堂课、多少条戒律、多少条人生教义,并不可以作为修饰这已知世界的任何一个鳞片,它顶多就是飘过心田的一片落叶。

像南怀瑾一生习武访道,学贯三教,对中国传统文化尊重之至、研究之深、推崇之广的大师(我内心也一直尊称其为大师的),只有一个,无法复制,后人唯有学习的份。“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经纶三大教,出入百家言。”这是大师的理想,也定当是每一个对国学文化抱有景仰之心的当代人所怀揣的想。一个堪称大师的学者,他讲课也好,著书也好,到一定程度时,就肯定不是依赖经籍里的修辞或笔墨上的技巧来吸引大家了,而以解读文字背后的思想和抒发人生之中的观感,让每个受众有所体悟。大道至简,我们与大师的区别,往往不在于身世的传奇和学识的丰沛上,而就在于心智的启悟程度中。大师因何能够做到“不朽”?就在于他心智火花的不朽,很多人以为心智的顿悟就是哲学的源头,其实不是的,心智的启明只是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每个人的灵魂并不需要内蕴多少深厚的哲理,它只需要干净和圆满。

二十年前,南怀瑾的禅味人生已随着大师的步履,像一缕醇厚的铁观音茶香,自宝岛台湾弥漫向美国、香港等地,渐而又飘向厦门的南普陀寺,后又回荡于江苏吴江的太湖大学堂里。 从那时候起,大师对“生命科学与禅修实践”的研究已入妙境,而他离故乡温州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就在当时,北京最大的王府井书店里人头攒动,人们开始发疯一样争购一本叫《数字化生存》的新书,这本由信息技术教父尼葛洛庞帝所作的畅销书,可以说是上个世纪对信息技术的未来发展及运用进行强大预测与启蒙的神书,事实证明,此书所描述的有关数字信息技术、互联网应用等场景,已在时下的生活中得到了充分的应验。这扑面而来的数字化、信息化大潮,只短十几年,便改变了大部份人的生活方式、学习习惯、交际手段等一系列的价值观念。竭力回想当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年轻轻的自己竟会避开热闹的人群,反躲在书店冷清的一角,随意抽出一本南怀瑾先生的讲课集《如何修证佛法》,读之便不忍心放下。南先生的书不是有趣的小说散文,也不是艰涩的哲文经卷,更不是空洞的教案讲义,而是一部部融通各家之精华,既有理论,又有实证的明智醒脑之书。正像他本人,不算是纯粹的文学家、哲学家,甚至是教授,却是一个引领大家求证“出世”与“入世”的师父,一个可以借着他的肩膀登高一览中国传统文化之精彩的朋友。南怀瑾先生一生“只求避世自修,读书乐道了事”,正是这样的人,才能读破万卷书,从浩瀚的经史子集、诗词曲赋、佛道经典、哲学论著中去芜存精地汲取营养,写出或者讲出直指人心的篇章。他过目成诵,随口引证的本领也许来自天生,但又无不与先生勤于阅读和感念的禀性有关。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一生都写不出一两本书来,但我们人人可以去读书,读好书。对书的挑选,体现了自身对生活的态度,读什么样的书就会多多少少受一些书中文字思想的影响,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书卷气”吧,它进而决定了一个人的格调。格调也是价值观的一种,在当下,数字化生存”的年代似乎已经来到,在这个不知寄平信为何物,连发手机短信都要被“微信控”们嘲笑为落伍的年代,在这个书在网上看,东西在网上买的年代,什么才是最受人热捧的人生价值观呢?是有车有房,还是粉丝成堆?是苹果三件套,还是汗牛充栋的藏书?是“振臂一呼”的热闹,还是“云水萍飘”的清静?.......这一类类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必是由一个人的格调演化而来。有人说过,从一个人读的书,但可以知道他的成熟度。我倒觉得并不全是这样,读什么样的书可能与自身的成熟度无大关联,倒是与内心的认知度欲望有很大联系。知道自己哪里是局限,就会想着去拓展视野,就如我最初读南怀瑾的书,正是因为我看不懂若明若暗的禅语,才会虚心地买来读,一读便发现并不深奥,一读便觉得眼前的窗被一扇扇地打开了。

我一直也在想,在数字化的当今社会里,我们坐拥中西方文明最新的成果,坐享现代高科技的最新产品,为什么还要去推崇所谓的“国学”呢?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从小仍需坚持背诵《三字经》、《弟子规》、《唐诗三百诗》之类的汉语经典,而到了中学,我们还需要夯实古文阅读与分析的基础呢?可能不单单是因为古文富于音律,利于诵读吧?更重要的想是让孩子们感受五千年中华文化优雅的风格和健康的思想,延续前人的审美,以便于从博大精深的文化长河中获得完善自己的灵感,学“国学”可是修养身心的捷径啊。中国文化与外国文化没有什么好与不好之争,只是存在基因传承的不同,就像村上树和莫言,你说不清孰高敦低,但是只要你读过他们写的书,就知道谁的味道像口感压抑的清酒,谁的又像是舌尖起舞的土烧,回味是大不相同的。国学就像是一坛子土烧,于技艺上并无太多过人之处,但会有一根神经牵引着你,让你追根溯源地寻找到快乐。从这个意义上讲,南怀瑾大师不是一个酿酒师,而是一个品酒师、调酒师,他把自己研读过的各类饱含着中华智慧的诸子百家之精髓,丝丝缕缕地搜集、选取出来,精心调制成了一杯杯温暖的美酒,润泽和教化着大众的心灵

可能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吧,现在的我越来越喜欢读历史,前几天看了几部欧洲史诗电影,又对欧洲古代史来了兴致,又重新购了一套牛津版的《欧洲史》看。在看的过程中,发现一事:其实基督教也好,犹太教也好,似乎都是信仰人类有原罪,而且都说这世界是苦难的,仿佛宗教就是为洗清人类的罪恶、拯救世界的苦难而生的。再一细想,世界上的宗教几乎如此,都有一个万能的造物主。但起源于东方的佛教就有所不同,虽然它也认识到了人世的苦难,但它是一个求理智、情感和能力的宗教,它所尊崇的“佛”不是万物的创造者,佛也不是生而知之,反而是人人皆可修炼成佛。从这点上想去,我倒觉得南怀瑾先生讲义中“修证”两字的意味更深厚了,修的是什么,证的是什么?只有修行之人才能说得清楚。当我翻出这本陈旧不堪的《如何修证佛法》时,在扉页上看到当年自己写下的签名“白马居士”,真是十分的羞愧难当,我非佛的信徒,即不知戒律,又不懂法门,也许这稚笨而盲目的一笔“签名”,无非只是看重了书中安静、祥和、庄重的笔调,看重了南怀瑾一生善学普教的品德风范吧?

修行一生的南怀瑾离我们远去了,正像之前李叔同、马一浮、季羡林等文化大师的逝去,他们的离世都称不上是“一颗巨星的殒落”,而只是一片落叶安详地飘逝于人间。此情此景,印证了弘一法师早年间写过的歌词——“看今朝树色青青,奈明朝落叶飘零。”世间总有善恶,人生总有始终,有些人殚精竭虑,耗其一生,也不能求得世界的完美;而有些人,他们看透生死,忘却仇恨,在执着与顿悟中求得了自身的圆满,这已经是相当的幸福了。昔时有禅宗祖师摩诃迦叶拈花微笑,步往极乐,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人生在世,细若凡尘,却应知一花一叶便是整个世界,立世之人须有“修身、修心”之志,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间。品德与学识的修炼是一种长期的信念和理想,这是人生最美妙不过的东西。

今年春上,胞弟送我一款杭州西湖出产的红茶,名为“九曲红梅”,茶味很特别,但我更喜欢茶叶盒上印着的那一行字——“一叶得妙境”,就因这里面有禅的味道,禅茶本一味,喝不了酒我就喝茶吧,修不成佛我就修身吧,做不了南怀瑾,我就做自己吧。我相信:在我那微如一叶的世界里,亦有自我的妙境,亦有天心月圆、花枝春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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