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都逐秋记

2011-11-01 14:35 | 作者:白马小渔 | 散文吧首发

(一)告别溽暑

告别八九月的重重暑气,我忽然想做一次轻快的秋日旅行。太吵的景点,我不想去,比如黄山,西湖,又比如上海游客多的地方。这倒不是要讲格调,于节日旅行,既然不能做到“错时”,就势必要做好“避峰”的功课,好让旅途舒适些。正踌躇间,朋友来电话相约自驾游,我说好呀好呀,他问:“天目湖怎么样?秋天了正好可以泡泡温泉。”我说:“想去廿八都看看。”朋友好奇地问:“廿八都在哪里呀?”我便不好意思起来,我们各自想到的两个去处,竟是南辕北辙。

有些地方,本是与我不搭调,如繁华的城市、浪漫的海滩,并不是它们不美,只是你骨子里是古板的,所以你“潮”不起来,那种气氛只能适合了别人。以前在华北各地走得多,那里相对不发达,但掘地三尺,说不定就挖出了上千年前的宝贝,有宝的地方,故事也多,且都厚重与离奇。我喜欢游荡在这种古朴的氛围里,一生走不光,用来生再去走。

好在朋友太顺着我,隔天一大早,两口子就把车子开到了我家楼下,望车内一望:嚯!好家伙,水果、零食、饮料、啤酒塞得满满当当。我和妻子啥也没带,除了一本地图册和一本书。再一想,古人远行,心空乃容万物,倒也真没说嘴巴是不是需要闲着的。朋友的昊锐车马力大,又像中国远征军似的开进过云南的腾冲、大理等地,于技术上我明显信得过他,只不过这次我是导航人,我手一挥,车子便直奔上三高速而去。

(二)秋之端倪

时令虽已近寒露,可是沿着剡溪而行,见到的山色如盛一般的青油油,江水也并不萧瑟,路旁粉白两色的柳桃,四月便花露端倪,这时候还在次第地开放。心里不免疑惑:秋意在哪?一只白鹭从远处的水田里飞起,便牵强地引出“秋景有时飞独”的意趣来。因为有伴,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在曼妙的音乐声中,朋友他把车开得优雅又沉稳,只见得不断有后车唰唰地超上前去,我们笑说:开得再怎么急,前头也没有更好的秋色可看。友妻说:闲得也是闲着,我们剖柚子吃吧,话毕便唰唰几刀,一只大大的沙田柚便皮开瓤绽,车里顿时充满了凉润的秋天气味……

经过东阳时,天色渐阴,公路两边的行道树在若有若无的丝里摇来摆去,交通台里预告着冷空气的来侵。我们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大不好,也许见不到秋高气爽,能换得一身微凉的雨丝也不是一件坏事,再者说了,这趟出行,本来就是一场心与天的赌博,趟若想去的那个地方,褪得去心头淤积一夏的琐碎与燥热,天气的无常又算得了什么?

朋友终于熬不住了,问:兄弟,你说的那个廿八都到底怎么个好法?

我回答道:“皮旅”的皮定钧将军你知道的吧?文革后期的一个秋天,他曾带着他的部队浙闽交界处的仙霞山脉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廿八都就位于这一带。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将军站在山头,充满感慨地对他的通讯员说,“小周啊,你记住廿八都这个地方,这地方有故事。总有一天,它会很出名。”

朋友来了兴致:哦?那它到底有啥故事呢?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我把带来的那本书给取了出来,书的作者傅国涌先生,是网传敢于往当今文坛大鳄李敖的脸上“抹黑”的怪人,几年前,这位自由作家,慕名前往白马湖采风,将一册自已的新书——《发现廿八都》赠予了我的父亲。不知是哪天,我无意间从父亲的书桌上拾起一读,想亲身去体验这个神秘古村的念头就再也没有放下来过!前年天,我自驾车从藤王阁归来,进入江山地界时,便看到一块褐底白字的旅游指示牌,“廿八都古镇”五个大字告诉我,它已经离我很近了,又分明在说:它已日趋“明朗”,也许已到了“被发展”的地步。大凡是古镇,被发现总是好事,引得人们去找回一些湮没了的事迹,唤起那身临前世家园的幻觉,但只要被罩上“旅游开发”的外衣,它的真实度就会大打折扣。我去过的地方,平遥是此,西塘是此,凤凰是此……。稍一转念,车子已过了高速公路的叉口,我与廿八都擦肩而过。

(三)遁入此门

此去经年,我的发际多了几根白发,这是否是我渐入人生之秋的讯号?青春易老,但人的有些想法是不会老的,就如去廿八都,几年来,它一直在召唤我寻觅其容。这不,我们的车已经驶过江郎山下,正沿着黄衢南高速飞奔着。摇动车窗,仙霞岭上吹来的山风,夹着青桔的气息疾速而至,让我们不约而同的振奋起来!

按着出口标牌的指示,我们的车下高速,沿小路几经折弯,豁然转至一处坦荡的山间谷地,下了车,只望见一座整洁古朴的小镇横卧在“枫溪”之侧,村口有廊与之相联,而谷地的四周是高耸而连绵的青山。一见这些险峻的大山,我仿佛是读了故事的开头,学历史课时,讲到唐末黄巢带兵入闽,遇仙霞岭阻挡,义军披荆斩棘,开山路七百里,攻剽福建诸州,而被义军开僻出来的这条仙霞古道,后来便成了浙赣闽三省商旅往来的捷径,廿八都也因在仙霞关之侧而迅速形成,成为商贾云集之所、兵家必争之地。如此强悍的古镇起源,引得我们对这座古镇的刮目相看,但从严谨的历史角度上去分析,我相信在这之前一定会有更早的先民居住于此,而黄巢义军僻路行军也不全然可信,不过这“鸡鸣三省”的地理位置,“雄关古道”的历史氛围,确让它与别的江南古镇有了明显的分别,这正是我们要去探究它的动因。

毕竟是假日,停车场内停了一些外地车辆,游人三三两两,却没有过分的喧闹,真是静而不寂的佳境。朋友俩口子牵着手走在前头,步调像是回家一样轻快,妻子忙不迭地在镇口的廊桥边选景拍照,我走得慢而茫然,宛若几百年前的一名失意而来隐士,初见仰慕的秘境时,期待之外又多一份审慎与不安。

从桥上跨过清澈的枫溪水,踩着全由卵石铺成的小道,路旁边的紫色鸡冠花开得正浓。经过一间土房,里面堆放的早年间所用的农工具,一部大水碓吱吱作响地转着,这些都引起了一些城里人的兴致,我却对前面的武官衙门更感兴趣,径直朝里走去。这座叫“浙闽枫岭营总府”的武衙算是这座古镇饱经战争患难的最有力证明,据说从黄巢起义算起,到蒙古铁军南下、郑成功驱荷、孙传芳入浙、北阀军北上、直到抗战期间的浙赣主战场,从“过长毛”到“过红军”,“东南锁钥”的仙霞关并非是浪得虚名,而今军衙内外,战鼓、刀枪齐整而列,威武与雄风犹在,只不见了硝烟。

(四)墨迹文昌

每每游走在古镇,我都在寻找那些文化繁荣的光和影,却不想廿八都让我第一眼望到的这些悚然而栗的姿态。残酷的军事,总会让一座城池迅速地走向萧条,廿八都也是如此,奇怪的是,每一次萧条过后,它却又能重新繁荣与兴旺,这里的根源是什么呢?我在由鳞次栉比的马头墙包围的老街上踱步,百思而不解。忽然闻到一股浓浓的桂花香,循着这缕香味迈进一座石门,一面巨大的马头墙呈现于前,原来是到了“文昌宫”,桂花的香叶就从文昌宫前几枝高大的丹桂树上传来的,丹桂花开得格外稠密,桔红的颜色也更炫,衬着文昌宫的青石外立面十分雅气。信步其间,又见了文昌广场和观音阁,处处干净又雅致,心忖这就是古镇的文化圣地了吧?不料一旁有当地人介绍说:这还不是唯一的一座,往西走,还有一座文昌宫的。

这就不对了,一座小镇为何会出现两座文昌宫呢?逼不急待地走过一段老街,果然又一座文昌宫出现了,只是它华丽得像宫殿,庙宇式的重重的飞檐,挑起的是廿八都人“向善”、“好学”的精神强烈心愿!“魁星高照、文运亨通”的文化理想,让这座与雄关为邻的小山村,有了一种不可小觑的面相。在两座文昌宫内,分别有许多精致的楹联和壁画,其中有一联曰:“读有用书行无愧书,读根由话可作本色人”,恰如其分地表明了这种想的基准点,而一幅“八十及第”的壁画,灰谐却有寓意,是勉励后生奋发图强的极好素材。“学而优则仕”,为商也好,治军也罢,古镇曾经的繁荣,终也逃不出读书为上、慈善为怀的传统文化根由。廿八都“五六月间无暑气,二三更里有书声”,这是一派多么带有田园牧歌意味的读书场景图呀?令古今的每个读书人都心向往之!

(五)浔里谈食

从文昌宫的大门迈出,一步又踏入了热闹的市井。已是午饭时间,整条老浔里老街上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味,有些像春天清明团子时的清凉,又有点像秋天酿桂花米酒时的甘冽。朋友他们几个已经围住一位老大娘,在好奇地打控究竟了,只见大娘手执竹铲,正往煤炉上一只铁锅里滋滋地油煎着一片片墨绿色的切糕,香气越煎越浓,引得我们一行人馋涎欲滴。一打听,原来这正是廿八都的“铜锣糕”,它是用当地的糯米、佛耳草、艾草、丹桂、红薯粉、藕粉及茶油等揉合而成,做成后形似铜锣,是这个神秘山村最有特色的食品。在廿八都鼎盛的时期,这里商贾云集,这种美味糕点既便于携带、又利于裹腹,因而流行至今。我们急不可待地想买些品尝,老婆婆却却指点我们到里屋坐着等候,一抬头,我们发现已经站在一座两层食肆的门前了,想想从早上出发奔走,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正好可以在这里解决了。

这座“隆兴斋”,应该算是古镇里最大的一家酒楼了,考究的老式小楼,内带天井与回廊,格调好,生意也火,连阁楼之上亦食客满满意。老板是位憨厚的中年男人,他客气把我们引到一张后堂的大圆桌前坐下,绕环圆桌的三面墙壁上挂满了绛红色植绒布质地的寿联,气氛好不热烈。浙西一带,非常注重家族的礼数和典庆,这习俗可从廿八都各处堂屋里比比皆是寿庆红联略见一斑。我们要了几道当地的菜品:枫溪里的小鱼、农家的土鸡,还有些秋天的野菜,样样都有肥实的口感,最后上的是一道打边炉,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红汤里咕咚咕咚地滚动着一条条的豆腐和杂菇。舀了一勺尝,火辣辣地极赋浙西菜的风味,那豆腐很奇特,嚼劲很出色,具有弹性的表面加蔬菜与鲜茹的好滋味,再辅之以火辣辣的汤汁,交织成为绝妙的平衡。未来之前,已知这里的豆腐做得很有特色,不料它竟有如此惊喜的口感,禁不住“喔喔…。。”赞叹起来。老板见我们兴意盎然,便过来搭话说:“我们店里的这道豆腐打边炉,是江山市旅游的推荐菜品,张继中导演带《西游记》剧组来这边的浮盖山拍戏,就特别吃我们店里这道菜。”老板边说边指着墙上挂着的张大胡子吃饭时的照片,我突然觉得有点可乐,这终究是一个乡间的小饭馆,想当年我在北京的川菜馆里,两次撞见这位大胡子导演带着漂亮的女演员一道用餐,众食客也没有多瞟他们几眼的兴趣呀。

我对妻子说:我也很喜欢这道菜,可是这样的东西最适合在安静的村子,烧给客人细细地品偿,而不是被制作成金字招牌挂在大堂中炫耀的。妻子听完微微一笑,或者她也找到了一天中最期待的东西。

(六)浮盖琅珰

强劲的浙西豆腐红汤化解了一上午车马奔波的劳顿,秋天的午后,清风从古巷里吹来,传来山野的招唤,秋的意味似乎在枫溪之源的浮盖山上等着我们。我们临时决定暂别古镇,开车逆溪而上,攀登浮盖山去。

山道弯弯,幸好昊锐车有良好爬坡能力,十多分钟后,我们已并不费力地驻足于浮盖山下。说到浮盖山,又得引出徐霞客,他确实是古代最了不起的旅行家,连这般地处偏远的浮盖山,也曾让他“遥瞻丰采,辄为神往”牵挂了多年,直至亲登极顶而“一眼望三省”。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正是秋日里最阴霾的天气,暗淡的云雾似有非有,从山顶流向山脚,漫过金黄色的稻田和票林,直浸人的心头而来。许是人工破坏的痕迹较少吧,沿途之上所见的自然景观皆保持了较为原始的状态,大石块层层叠叠,奇形怪状,处处使人产生联想。半山腰一处由三块巨石上下而叠的奇观,介绍上说是“炼石三叠”,但我宁愿把它想象成“三生石”——三生三叠,这是人心里别样的景致。

边思边行,山中气息渐已融入整个身心之中,不觉累有几许,直爬到顶峰那一片鬼斧神工的花岗石群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已身陷秋天的世界里。长风过耳,它由广袤的四野吹来,虽不显山山寒色,却从分明是听到了树树秋声。低头不语,只见几片淡黄的栌树叶,飘落在湿厚的绿苔之上,像秋天里的水彩画小品,相浸相染。放眼而望,浙、赣、闽三省的青山绿水又恰似合力而奏,侧耳细听,你可辨得是挑夫们肩担货物步步为艰地正向廿八都走去,他们手中的柱棒,敲击着山道上古老的青石,正一步一呃地琅珰作响。

(七)艳色偕老

跟着这道历史的回声,我们于暮色来临之前,再次走入廿八都的街巷。与山中的静谧不同,节日里的古镇依然有些热闹的氛围,耳边有各种口音在响起,分不清是游客的,还是这里的居民的。据说古镇的万余人口中,不同的姓氏有一百四十六种,经常使用的方言就有十余种,这也反映了廿八都移民而聚的历史背景。千余年里,各方的移民因谋生或因征战而落脚于此,带来了丰富的物品交易,也留下了多彩的文化。走在老街上,旧时的民宅、钱庄、米店、洋货铺子首尾相接,随处可见赣式的檐橼、闽式的土墙、浙式的屋脊,甚至还有一些欧式风格的门庭。曾经有学者这样说廿八都的建筑——“这是商人惯有的矫情和张扬,可却在有意无意间,为后人留下了一座宝贵的民居建筑群”。我们在这些各具特色的建筑群中胡乱地穿行着,直到听见远处有锣鼓的声响,走过去一瞧,原来是关公庙前的大戏台下,正在演出一场走高跷、跑旱船的表演,这些个原本兴于北方地区的民俗娱乐,竟也成浙西山村里的保留节目,确实出乎意料,让人生出身处何方的恍惚之感。举起手中的相机,镜头对牢旱船里的小妹妹,她朝我嫣然一笑。嗖的一下,我忽然间感受到,自己的心正执拗地贴紧这处曾经被人遗忘的神秘之地。

山间的向晚,风来得紧。浔里老街上行人渐少,似乎也没有多少路灯,只有几间店铺的红灯笼在风里晃荡,红悠悠的烛光穿过廊柱,如淡雅的古韵淋浴在光滑的石板路上,黑黢黢巷子深处,传出狗吠的声音,不管截下哪个画面,都宛如隔世的旧照。朋友提议说:“我们喝酒去吧。”大家兴高采烈地响应,走进一间尚未打烊的餐馆,堂前的一张八仙桌,乌木的质地正映发着沉稳的光泽,请老板沏了壶“江山绿牡丹”,青花瓷茶壶里便倒出温暖如春的茶汤来。

口味清淡的白切狗肉和略带苦味的炒萝卜苗,再上一锅滚烫的豆腐炖溪鱼,就着自酿的老酒吃非常搭调。“秋风起,狗肉香”,吃着这些酒菜,大家的笑脸与屋檐下的灯笼红光相辉映,变得朦朦胧胧起来,酒店的对面是一间打烊了的剃头铺子,老式的排门牌关得紧紧的,屋沿的椽子下挂着一条风干了的猪肉,已不见它当初的色泽。想到我此前总是独身孤行,一个人饮酒,一个人发呆。今夜,将要有朋友和妻子相伴我在这个陌生的异地,度过这清冷的秋夜,我更是醮醮然,视线里一片模糊。

(八)步步惊心

是夜,投宿一所由民舍改装的家庭旅馆,房间里的陈设简洁得让人惊叹:质地朴素的窗帘、有些俗气的壁灯、无法上网的电脑,柜子里堆满了这家主人的孩子用过的课本和作业本,这一切反倒平添了我为廿八都停驻一夜的趣味。枫溪之水隐约作响,正从仙霞山脉中依依流经我们的枕边。临窗而坐,猛然记起来此之前我特意拜读过郁达夫的《仙霞纪险》,里面记录过他夜宿古镇关帝庙的情形,似乎还应有浣霞池以及它边上的一座亭子,才情诗人还坐那喝过一杯绿茗,这一些都因我们的随性游走而不被记得了,我却没忘记发生在此的一段离奇无比的故事,它在深夜里还牢牢地吊着我的胃口,缠着我的心绪。

妻问: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与爱情有关吗?

接下来从我口中吐露出的故事实在有些悲壮了,听得妻子她一脸的惊愕,忘记了应对。

八十年前,古镇曾有两过“过红军”的经历,每过红军,这里的大街上便贴满了“打倒土豪劣绅”的标语!商人、富人都逃之光光,古镇的商业也一落千丈。乡绅杨瑞球是一位以善德行乡的人,后被推为团董(镇公所监委),管理着廿八都的“秩序”,在一次盘查人口中,发现一名叫夏娜妮的江西地痞,杨瑞球就派人以“红军探子”之名将其查获,不料这名无赖半路逃脱,这为杨瑞球埋下了杀身之祸。不久后,红军攻打廿八都,无赖夏娜妮尾随而来,找到杨瑞球,将他连砍三斧,杨一命呜呼。杨瑞球的长子杨怡和,时任南京陆军高级军官学校的教官,听到这一噩耗,愤怒之下掀翻了江山县长的桌子,国民党遂派军队驻扎进了廿八都。杨怡和在抗战期间,做了贵阳机场的场长,还和一位漂亮的姑娘结婚,为杨家生儿育女,哪料想,这位女性却是一名受中共地下党派遣的特工,一直未被发觉。解放时,这个负有特殊使命的女人突然与杨怡和离婚,一对儿女被送至孤儿院,杨怡和则被判入狱十年……从此后,劳燕分飞,命运相背。那个女地下党在厦门做了领导,而曾经的青年才俊杨怡和获释后儿女回到古镇务农,直至去世。

“就是这场太过悲怆的人间悲剧,句句传奇,步步惊心,让我对这座远方的廿八都古镇有了一种特别莫名的神往。”幽幽的秋夜里,我这样对着一脸茫然的妻子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关住了故事的阀门。

夜里风声渐停,一大早又听到了檐头下嘀哒的水声,拉开窗帘,对面是一片白蒙蒙的群山,偶有挑担的村民冒雨走来,大概都是往集市上去。我背了相机准备出去拍些雨中的即景,不料老板娘把楼下的玻璃大门用铁链锁得死死的,又不知道她自己住哪个房间的,只好坐着等。等我们几个都起来了,她才睡眼朦胧地出现,嘴里说:不好意思了,昨晚看《步步惊心》,看得太迟了。

(九)华屋秋墟

雨势稍微缓和了些,我们在微凉的湿润中出行,去寻找前夜那则老故事里的影子。古镇之外有个菜市场,就在马路边上,熙熙攘攘的颇有点热闹。市场外立着些挑夫,箩筐里装的是新下的板栗和猕猴桃,这两样算得了这个季节里最应景的果品了,特别是板栗,南方北方,只要是有山的地方都会出产,但产猕猴桃并不太多。江山市号称猕猴桃之乡,你可以从满大街叫卖上看出它的丰收来。这里出产的猕猴桃,个头不大,表皮的毛却多。乡人挑出几粒熟了的请我们品尝,亮绿的果肉咬上去不松不紧,酸甜适中,又带着刚出云雾的新鲜。欣喜之下,决定买下半萝筐,一问价,吓一跳,才两块五毛钱一斤。这要换在别的地方,那种所谓的“红心猕猴桃”,这里买一斤的钱还不能买下那里的半只来,口感还不及这好呢,这真是件怪事。

许是有了收获吧,这雨中穿街走巷的劲儿又足了很多。听书里介绍过,古镇早年间也有“四大家族”,分别是金、杨、姜、曹,发财的渠道和经营的行当各有不同。他们的旧宅大都藏于浔里老街北边的巷子里,除了有些为后人居住外,好多古宅已移作他用。我们举着伞在老旧的雨巷里慢悠悠地走,古道、雄关、商客、杂夫……仿佛都成了遥远的往事,只有这些灰墙黛瓦、花窗雀替,还在沿续着人间烟火生生不灭的气息。这重重的老建筑上甚至还保留着各个时代的烙印,比如姜家大宅那精美的门楣上,就用红漆写着“灭资兴无”的标语,两旁的对联读来也让人忍俊不禁: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一打听,原来这里做过廿八都人民公社的大食堂。进里一看,乐子更多,一面映壁,竟然是当时的“农民赛诗墙”,一首首“你追我赶”的打油诗,也印证了那个时代的万千新气象。时间再往前推推,国民党军统头目戴笠,曾在这座院子里办过女特务训练班!江山是戴笠的家乡,他把训练班选择于此,真可谓别有用心。除此之外,抗战期间的《东南日报》社、浙江大陆高级测量学校等机构也纷纷迁于廿八都的座座深宅大院里,这些已被山风山雨打得模糊的往事,更往古镇的肌体上增添了神秘的纹理。

姜家后院,二楼客房处有座漂亮的旋转木楼梯,一枝南天竺倚在墙角,枝头上已结满了圆若珍珠的红果。春华秋实,物是人非,当年就这里,美貌的女特务金小姐向着美军情报代表梅乐斯挤弄风骚,如今,这些零星的记忆,已从廿八都历史的那串珍珠中脱落,散失于风中。

而我们要寻找的杨家大院,它高屋飞宇,却是院门紧锁,门上挂出了一块“私人住宅,谢绝参观”的牌子,之前读傅国涌先生的巡访录,这座百年老屋里应该还住着杨瑞球的第三代和第四代,甚至早些年还可以接纳外地游客过夜短几年,为何连门也不开了呢?再一细想,可能是这几年来,按着那个离奇故事去探访旧宅的人渐多了吧,杨瑞球的子孙们再也不能承受外人对着他们祖先的悲欢离合之痛,一遍又一遍地刨根问底。如果这个猜想是对的,那么我对老屋的后人倒多了一份尊重,请尊重他们吧,华屋虽在,却意同秋墟!我们本不该打扰之。

(十)逐秋后叙

秋天的气候真是多变,走出杨瑞球故居的那条巷子时,太阳竟开玩笑般地晴朗无比,温暖的阳光烘晒着我们潮湿的衣袖和心绪,空气里蔓延着万物被尘埃洗尽后的清透味道。我突然觉得这个神牵梦绕的古镇变得平凡无奇起来,它一点特征也没有,而且对于自己置身于此,并不觉得不可思议了,是秋天的风,秋天的雨,还是秋天的故事?让我们意识到自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就像两条并行的线条,只相依相行却从未相交。我们从未属于世界的任一处,也不再被“前世家园”的念想所困扰。就像如廿八都一样,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我们起初的故乡,也都不是我们最后的归宿。

回程车上,朋友挑了一张CD轻轻地播放,女歌手那含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娓娓而来:

夏天永恒的追赶着秋天

日月间,已然执着了数亿年

煞那间,一场秋雨已断了线

风满天,树无叶,这就是终点

秋天,漫步在自己的世界

言语间,秋水模糊了视线

……

我好奇地问朋友:这歌叫啥名?朋友踩着油门,把着方向,头也不回地掷过来两个字——-“逐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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