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的约会
“逝去的日子如融化在人群中的好姑娘，我看她一路美丽下去，嫁给别人。”
“可是那都是一厢情愿的，我们怎么可能守住那融化在人群里的日子呢······”
我一时语塞。我只能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
那天街上的梧桐在这个八月就开始大把大把地落叶，而其他街道上的梧桐都在这个季节达到生命的顶点，这些梧桐却在衰老，在死去。
她说他们好可怜，说着还用手去触摸那凹凸的树干：“这明明是生命的脉络，可现在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知道她是在说她自己她的生命。
我们一边走，她一边说，她说了很多，我们也走了很久，仿佛这条街永远也走不完。
“我饿了。”她对我说。我笑着问她想吃什么，她指了指路边的一家饺子店。
我们走了进去，点餐，然后坐下。她告诉我，她之前常常去她家旁边的那家饺子店，每次去都会点不同的饺子。“要是我能早点发现有那么一家店就好了，我就可以把那家店所有口味的饺子都吃个遍。可惜那家店最后卖给了别人。”
饺子很快就端了上来，她每吃完一个饺子，就要和我讲那家饺子店的饺子多么多么好吃，老板娘人怎样怎样好，可是她的老公身体不好，最后把店卖给了别人抵债，之后那里还是卖饺子，可她说她不喜欢。
“好想再去一次。”她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有些空，过了一会儿，她也看了看我，我们两个人眼神撞到了一块儿，她皱了皱眉，温柔地打了一下我，说：“别看着我。”
吃完饺子，我们继续走，走到了河边。
此时的万物都慵懒，云在慵懒地飘着，人在慵懒地走着。水鸟将爪子深入河边滩涂的淤泥之中，长长的喙在探寻着虫子。忽而水鸟伸展了自己的双翼，缓缓扇动着，发出阵阵鸣叫，它望着天空，而我们望着它。她突然沉默了。
沿路的香樟如沿路的沉默。沉默地结出沉默的花。小小的花如小小的心，落到我的镜片上，“叮”的一声，如倔强的弟弟在伤口上抹药膏时，终于忍不住疼痛而发出的唯一一声叫喊，把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委屈，或许还有许多无处发泄的东西一并喊了出来。香樟亦是将自己用沉默隐藏下的秘密透过花传达给我。
眼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从家里出来又回到家去，白天离开，到了傍晚或深夜才回家。仿佛出去是为了回来。也有人一去不返，像是遗失了自己家的地图。人们也是一句话也不说，了无生气，眼中只有疲惫与眼垢。
“听你说······”
“嗯？”
哦，我知道，是余光中。
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她为何忽的想起这首诗。
她苦笑，又说起自己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只有在梦里，逝去的日子才能重新回来吧。”
“逝去的日子如融化在人群中的好姑娘，我看他一路美丽下去，嫁给别人。”
我哼起了动力火车的《终于明白》。
什么都别说，我真的不想懂······
最后，我目送她，仿佛这人行道便是我们人生的银河，从此岸，到彼岸。
她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身，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什么？”
“······傻瓜！”她笑了，转过身，长发画出了一条美丽而轻盈的弧线。
车来车往，车遮住了她的身子，又显现出来，我忽然觉得世界都变得陌生，沉默的香樟沉默的花都已消失，仿佛我的地图正在燃烧。我突然无法分清奥雷利亚诺是个街道的名字还是个人名。
我想起了安部公房的《燃烧的地图》，那个女人从她丈夫雨披里取出火柴盒，火柴盒上的数字是楼下咖啡厅的电话，为什么是那个咖啡厅呢？
水鸟的鸣叫又在耳边响起，那个饺子店，那条街上的梧桐，我逝去的日子，一瞬间都涌入我的脑海。
“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我闭上了眼睛。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我再睁开眼睛，她已经在街的那头，叫着我的名字。
“啊？”
“······傻瓜！”她笑了，转过身，长发画出了一条美丽而轻盈的弧线。
“······等等！等等！我一定去！”我大声喊着。
车来车往，车遮住了她的身子，又显现出来。
我知道，她听见了。
我转过身，朝着她的反方向离开。不知不觉逝去的日子好像泉水一般，叮叮咚咚地流了回来，流在街上，流在那梧桐，那香樟，那河。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五月的樟树在八月结出沉默的小花？为什么北方的候鸟在南国里飞翔？
我又在做梦了吗？果然她已经不在了吗？
眼泪是再也忍不住了，所有的景象在我眼前都如进了水的水粉画，色彩消融，露出漆黑的底色。
梦啊，是梦啊。
现在的我的世界，犹如荒凉寂寞冷的沙洲，不时有蓬草滚过，却带不来一丝的生机。
断了的梦如何续上？
猜不出的地方如何到达？
眼泪不停，耳边却又响起了她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睁开眼，一切都还是那样。这人行道！我的银河！我命运的断点！
不等她说完，我已冲上前去，抱住了我的梦，我的命运。
而她仍是温婉地笑着，轻声地说了一声“傻瓜”。
附：余光中—下一次的约会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钥匙，玲玲珑珑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
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你仍爱我，听你说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
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
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
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 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叆叆
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
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
你说呢，你说，我依你
（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
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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