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

这是一个没有乡愁的时代，时空的距离已经很短，咫尺就是天涯。比如我，回家的路只是两小时的飞机，即便是火车，当日亦可抵达。古诗词里的离愁变得很远、很陌生，台湾作家笔下的乡愁都让人觉得古老。我想，我不过是个多情的人，唱着与尘世格格不入的曲调，什么年代了，还怀着乡愁。

其实，身边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们逃不开时代的大潮。这年头的主题就是如此：走出去。只是他们习惯了漂泊，而我有些困惑。

我走出来十年了。十年生死茫茫，十年渡尽劫波。我以为会是一场衣锦还乡的出行，没曾想是没有终点的远航，向着无边无际的远方沉沦。

我是一只离岸的小船。荡漾在江心，漂泊在大海。想要回头的时候，每个港湾都是那么的陌生，看惯了潮起潮落，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呢？除非我老了，老了，才伤怀，才脆弱。

但我并没有老到那种境界，我仍然在造梦。当初为了一个年少轻狂的梦，可以义无反顾；如今的梦，褪去了华丽，我常常想要一份简单的、回归的宁静。如果可以购买，可能十年的奔波只是为了换取这结局罢，或许，还换不来。

当然换不来。江是江湖，海是人海。走进去了，由不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处都是慌乱与惶恐的脚步，我这只离岸的小船，它在大海深处，摇曳前行，巨浪翻腾。既然投奔了江海，除了拥抱风浪，我别无选择。

我尝试着靠港，可每一次我的靠港都过于短暂匆忙，而我永恒的旋律是流离失所。十年足以让一切都改变模样，比如容颜、心境和熟悉的风景。不变的，是那个窗子里的一盏灯，一盏温暖的灯，等你回程的灯。

孩童时的玩伴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一吹，散落在江湖人海的各个角落，极难相聚。即使相聚，也不能回到过去的无间。我们各自拉着自己的那只小船，随时准备再次离岸远行。于是小心翼翼地拒绝与人同行。哪怕再无助，再艰辛，都虚伪地展现自己的坚强和勇气。

总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坚强和勇气都耗尽，我们的虚伪和华丽都戳穿。我也一样，我比虚伪者更脆弱，更庸俗。

遗忘，就是时间的意义所在。我们一路狂奔的疲倦是为了存在。因为我们与生俱来的卑鄙和懦弱，我们用时间忘记疼痛，然后用奔跑洗刷卑贱。我们自以为高大，但在那不属于我的陆地的港湾，我离岸越久越无助，我被现在没着没落的心情所填满。所谓高大，原来是海上见惯的风景，一场海市蜃楼的短暂演出。

我逆水也航行，顺风也杨帆。陪伴我的，是我的妻女。我的航行并非没有方向，对于孩子来说，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我的女儿需要的是一个鲜花盛开的陆地，一个家。所以我仍然造梦，并且信心百倍，我的目标是下一个停靠的港湾。

我也是孩子。我是叛逆的孩子，倔强的孩子。我为了自我的欲望选择了远航，当窗子里的灯依然点亮的时候，我却再次离岸。我的离岸，不是豪情，不是斗志，只因为我已经不能停下我的脚步。

晚霞中那行大雁，凄厉地振翅翱翔。我不知道那是回家的路还是逃离的路，当我伫立在船头，仿佛听到风雨中的呐喊：家啊，在遥远的山那边，水那边，天的那一边。

春夏秋冬，冷暖自知。那个与生俱来的陆地渐行渐远，那个顽皮叛逆的孩子越来越老了，究竟是我的心未甘，还是我们所处的时代造就？我终将一事无成，在一个夕阳西下、晚风拂面的黄昏，做客他乡，登陆别人的领地。我是一只离岸的小船，我已经疲倦。

靠岸的喜悦光彩夺目，只是我的发鬓已经斑白，我的离愁无法剪断。我看到远方大海的深处，无数的桅杆，千帆竞发。而我的大陆，无边落木萧萧下，像一个深冬，只有萧杀迎接我的到来。

我来到的是一个江湖，一个广袤无垠的人海。

离岸，我不得不远行，靠港，我为沉沦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