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2008-07-25 17:25 | 作者:花非花 | 散文吧首发

在一些难眠的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一个人,她是我的二姐,已经远嫁他乡了。

小时候我一直都很怕她,她脾气怪,又任性,总是跟我们作对,吵架打架的事时常发生,而打起来的时候,她个子高力气大,很凶很下手。从我懂事起,只要跟她发生“战争”,她绝对是胜利者,这是家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事都要让她,她无论做什么事,永远都是对的,因为有母亲给她撑腰,母亲是她坚强的后盾。那时我只知道她身体不好,常常会晕倒,但却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护着她。有时停水了,缸里的水要留来做饭吃,一听说要少用水,她反而去收自己的衣服来洗,还故意把水倒得哗哗响,并把沾有肥皂泡的衣物搁在缸盖上,这时,我会忍不住说她两句,这下好了,她要么把盆里的水撒向我,要么把盆一掀,就一声不吭地坐到水里,任你怎么拉也不起来,她知道母亲就快下班了,等待我的将是一顿臭骂。有很多次,记不清是为什么事我们又打起来,她顺手就会拿起火钳或扫把追我;有一回,我刚跟她吵完架,上楼时一爬到楼梯中间,她就在下面摇梯子,梯子很高,吓得我魂飞魄散,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当着她的面上楼,怕她又去摇梯子;有时候,父亲在睡午觉,她却大声地唱歌,叫她不要唱,她的声音会更大,吵得父亲无法休息,这时,我就看戏似的等着母亲教训她,她总会错一次吧,而她的错误是母亲亲眼所见的,但结果母亲只是叫她到门口去唱小声点而已。跟她非吵即打的原因很多,但无论她有多可恶,只要给母亲告状,肯定是我被骂。久而久之,我心里觉得很委屈,明明她都错了,被骂的却是我,所以,虽然怕她,但有时却是故意去招惹她。

母亲一直认为,二姐的病是她一手造成的。二姐出生后,父亲非常喜欢她那张胖呼呼粉嘟嘟的脸,一下班就整天抱着,并要求母亲辞职回家带她,母亲舍不得丢了工作,只好请保姆来带。而那时的保姆很难找,因为找来后要通过“组织”审查同意,凡是成份不好的,再能干也不能用,可成份好的年轻姑娘是不可能当保姆的,最后,找来找去,才在附近村子里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但年纪很大的来。二姐个头大,腿脚不够灵便的保姆抱她有点费力。有一天,保姆抱着她站在高高的坎上逗她玩,二姐高兴了就往上拱,保姆一下子抱不住,她就从保姆的肩上往后摔落下去,当时连声音都哭不出来,指甲全部戳翻,到下晚母亲赶到家时,她已气若游丝,都以为活不了啦,有人帮忙把她包了抱去丢在山上,母亲舍不得,哭着去把她抱了回来。二姐是活下来了,但却留下了晕倒的病根,所有能找到的药,母亲都拿给她吃过,却收效甚微。这样的结果,让母亲很内疚,因而对她百般迁就,她虽然有病,但对母亲的心理却掌握得很好。二姐时时犯病,很多次,只要一听见有人在门口喊:快去扶人,你家老二又倒在水管边了。每每这时,一家人就会穿过所有人同情的目光,把犯病的二姐扶回家。久而久之,有些人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在别人的注视中生活,二姐渐渐感到了自己的特殊,在家就故意生出些事端来,到我有记忆时,她已经是脾气很怪的样子了。

因为身体的原因,二姐只是勉强读到初中。十三岁时,农场要招季节工,二姐说她不想读书,看着家里越来越重的负担,母亲只好让她工作。所谓季节工,就是到什么季节就干什么活,比如季茶叶成熟了,就去采茶;天农闲时需要开垦出一块地来,就去挖土方。也奇怪,二姐对待工作倒是很认真,不像在家那样横行霸道。挖土方时,她的手上磨得全是泡,母亲很心疼,就叫她不要去了,她不,依然努力而认真地干活。只是到月底结帐时,那量土方的人欺负她年纪小,又有病,故意给她算得最少,但她还是很高兴地接过那很低的工资,并把每一分钱,都交到母亲手中。这交工资的习惯,一直持续了很多年。#p#副标题#e#

几年后,场里的电话室需要人,就照顾她去那里值班,她的活路轻多了。但是,从此我却多了一件事,不是去陪她值班,就是去叫她吃饭。刚开始还有点高兴,因为新鲜,我一去,就把那些红红绿绿的电话线头换来换去地插在插孔里,要么,就摇话柄,想听听里面传来的声音,觉得是那样神奇。可是,一段时间后就不想去了,因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对小孩子来说是很无聊的一件事。但母亲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那里,怕她发病时没人知道,再说也想有个人跟她做伴,总会叫我去。值班室很小,除了一台笨重的话机,就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火盆。在里面坐上一会儿,就觉得像与世隔绝了一样,四周是那样寂静,似乎时间都停滞了,非常单调。坐在床上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对面的墙上贴着的一张值班表,那时我还不识字,二姐就教我一遍遍地读,我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自己的姓。有时,我们就用五颗磨得很光滑的石子在床上抓着玩,比一比谁丢得又高抓得又准;或者,就玩猜中指的游戏,每次都是我输。最好玩的是到了天,趁中午没人时,我们就在门口偷着采来一大把胭脂花,跑回值班室来,二姐就把它的汁涂在我的脸上,两个腮红红的,再把剩下的挂在耳朵上,顿时觉得自己漂亮极了,无比的开心。好像只有这时候,我才能跟她和平相处,也才有点喜欢她。有时实在坐不住,我就催她赶忙下班,可她一次也没听我的。

我永远记得那个夏天,那天的天气是那样好,天空蓝蓝的,万里无云,太适合游泳了,正想着要约上哪些小伙伴出门,母亲又大声地叫我去喊二姐吃饭,我非常不耐烦,每次都是叫我去,凭什么啊,母亲的大嗓门马上就吼道:你小时候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她有病都要背你,发病时倒下去还想着尽量不要压到你,叫你去喊她吃饭,你倒觉得委屈了,快点去。这句话可能都说过一百遍了,真是让人头皮发麻,母亲跟我们说话总是这样大声,整个院子都听得见,为什么唯独跟二姐说话就是轻言细语的?我气烘烘的出门来,走到一棵杨槐树下,看见有人在那里玩,就站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我偏不去喊她。聒噪的知了叫得清脆而高昂,让人心里愈烦。就是耽搁了这么一小点时间,却造成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二姐发病倒在火盆里了,我还没走到值班室,就见人背着她急匆匆地迎面跑来,正要到医务室去。最后的结果是,为保住性命,二姐必须自右手的手腕处锯掉手掌。本就有病的二姐,从此还成了伤残的人,这无疑是上加霜。虽然家里一直没人责怪过我半句,但我知道,是我害了她。我没想到这样热的天她会发炭火来给打字室烘蜡纸,可如果我早一点去,也许她就不会倒在火盆里,或者她就算刚倒下去,也不会让火烧伤这么多,是我让她连生活都更加难以自理。从此,她只好办了病退手续在家待着。

不去上班的二姐脾气更怪了,经常发气摔东西,尤其是她总也梳不好那两棵又黑又粗的辫子时,梳子常常被她砸成几截。后来,母亲劝了多次才说通她,把头发剪成了齐耳的发。有时,一早醒来,就见二姐在对着镜子发呆,她的面前,放着几根彩色的胶带,都是她以前扎头发时用的,或许,她还在想着那些彩带扎在乌黑的发上,曾是怎样的美丽动人吧。由于长期用药,二姐的体形开始发胖,反应也有点慢了。但是,每当家里来了客人,她就热闹地凑到客人面前说这说那,母亲看她的眼神却很愁,当时我们不知母亲是愁些什么。可能,孩子永远都不会懂得母亲的痛吧。

后来,我到县城读中学,天天都要经过豆腐街去学校。这条街上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每天都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看人过路,目光有些呆滞,脸微胖,头发剪齐耳根,穿的衣服很不合身,颜色灰暗而陈旧。同学说她有点傻,很早就没读书了。不知为什么,看见她总让我想起二姐,每次都会多看上两眼,而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似有一种微微的痛划过。

转眼间,二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偶尔会有人来提亲,可是母亲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人,唯恐让她受委屈,再则,母亲也知道她脾气坏,怕别人受不了。每次提亲的人走后,二姐就会跟母亲生一段时间的气,觉得母亲不公平,不让她交朋友不让她结婚。而这时,比二姐小的弟妹们已渐次长大,并相继有了朋友,还一个个地带回家来,为什么唯独她就不可以呢?二姐更加想不通更加委屈了。大姐结婚后,每次看着帅气的姐夫给大姐夹菜,二姐就故意把碗敲得堂堂响,并把菜里的辣子挑出来丢得满地都是,这时,母亲就会忧忧地看着她。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邻居家的侄子从外省来玩,这人的年纪跟二姐差不多,父母亲都已过世,也是因为家庭困难才把个人问题耽搁了,邻居就想把他介绍给二姐。一开始母亲照例是不同意,邻居就不停地做工作,并开导母亲说:你不让她有个家,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你也知道,按她的条件还能找什么样的人呢,只要对方人踏实,对她好就行了。再说,你家儿女虽多,但以后各自有个家,还有时间来管她吗?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你会放心?母亲想了几天几夜,也流了几天几夜的泪,觉得邻居的话有道理,于是答应了这门婚事。#p#副标题#e#

那年的秋天,我刚分到离家不远的城里上班,接到家里的电话说二姐过两天结婚,只等我回去见一面就走,握着话筒,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止也止不住。都说结婚是喜事,可我却无法感受到这样的喜悦,反而觉得有一种痛正从心底一点点弥漫开来。二姐结婚,就意味着要让她从此走出家门,让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到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去生活,就意味着她将带着残疾的身体,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琐事。为什么要让她结婚呢?为什么要让她去受这样的罪?那个尚且陌生的人,会给她洗衣服、给她剪指甲、给她夹菜吃吗?当她发脾气、摔东西还要故作离家出走时,他会心急火燎地找她回来吗?虽然我们跟她时时争吵,但却从没有让她离开家、远离我们视线的想法,因为觉得那是件不可想象的事。可现在,一切都出乎预料的发生并不可阻挡地进行着。

星期六一早,我就直奔车站往家赶,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深秋的原野显得更加空旷、寂静而荒凉。下车后还要走半小时的路,一路上我边走边想,边想边哭,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我无法理出一个完整的思绪,心里庞乱而茫然,尤其不知道为什么哭,我一直不是对她既恨且怕的吗?可这一刻,大我近十岁的二姐,我对她是那样不放心那样不舍,我想像着她此刻就像一个被丢弃后迷路的孩子,茫然无措地站在街中,而我们却是那推她出门、丢弃她的亲人。从此,我去跟谁吵架呢?我们午睡的时候,又会有谁在一旁不管不顾地哼歌呢?一直以为时光就这样缓缓地流淌,我们一家人就这样慢慢地过下去,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走,在一起的时光会很长很长,不曾料想,只一瞬间,那些争吵的日子就永远地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就像是有人拉上了一道幕布,将那一段过往隔离在幕的那面了,如果时光能够就此停留该多好啊。

到家后,却见二姐一直在笑,那神情,就像个第一次要出远门的孩子,充满了憧憬和喜悦,却料想不到沿途的种种艰辛,我想,她应该是高兴的吧。

几年后,我也结婚生子了,每次孩子生病时,总是很着急,好像她的病是自己造成的一样,非常歉疚。这时,才慢慢地体会到母亲当年的不易,才体会到她当时迁就二姐的那种心情,也才终于理解母亲让她有个家的决定是多么明智,因为无论是怎样残缺的人生,最终,自己都要去面对,谁也无法代替。

这些年来,我很少在人前提到二姐,只因为二姐是一家人心中一个永远的痛,是烙在我们心上的一块疤,是一道深深的、不流血的伤痕,谁会撩着伤给众人看呢,每看一次,就是一次锥心的疼痛

直到现在,我还会做那样的,二姐拿着扫把追我打,我拚命地跑呀跑,却总也跑不快,这时,母亲出现了,她站在我的面前帮二姐抓我,惊得我一下子从梦中醒来,才发觉是一场虚惊。或许,这是我又想起二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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