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小满会——献给已经远行的父亲

2018-05-01 18:25 | 作者:江边 | 散文吧首发

那一年的小满会

——献给已经远行的父亲

小满,是麦收前最后一个节气。过了小满,麦子开始灌浆了,一天天变黄了。过去绿油油的麦田,慢慢地变成了一片金黄色的海洋。

小满会,是麦收前最后一个物资交易会,也是最热闹的一个会。

到了赶会这几天,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到集镇上,把自己家里的各种东西拿到集上去卖,买回麦收需要的各种用具。什么“杈把扫帚牛笼嘴”,“镰刀箩筐小簸箕”,等等。

对小孩子来说,最高兴的是买各种各样的小吃,还能够看大戏。

吃早有饭时,母亲说:“明天就是小满了,快收新麦了。咱家还有点白面,自己吃糟啦,蒸一锅包子,拿到会上卖卖,换点钱,准备你哥和你们的学费。明天你和你答(按习俗,父亲在其兄弟中排行小的称答)一起去赶会吧!”

母亲让我们拔了一蓝子青菜,泡了一些红薯粉条,买了一块白花花的猪肉(那时猪肉三毛五一斤),在热锅里滋滋啦啦的化了半碗油,把油渣滓捞出来,剁碎,拌到馅子里。

还没开始包,馅子里的香味已经窜得满屋都是了。

母亲把面发的好,揉的好,包的包子圆圆的,胖胖的,向上旋转的褶皱像湖水里一道道涟漪,像一束束白净的莲花,很好看。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把我叫起来了。昨晚,不知啥时候母亲已经把蒸好的包子装到一个麦秸编的大筐里了,上面盖了一个白土布缝的小棉垫子。

父亲把旱烟袋往腰间一插,用右胳膊拐上蓝子,说:“走吧,早点去,占个好地方”。

我们村到镇上八里地。出了村才知道,大伙都起的很早。

到集市上,街道两边摆摊的已经不少了。

父亲找到一个卖胡辣汤的案桌不远的地方,把筐放下,取出两个包子摆到上面。

我们蹲在筐后边,期待地望着每一个逛街的人。只要看到一个人往我们跟前走,父亲就赶忙站起来,弯着腰,眼巴巴地看着人家。

到快晌午的时候,还没有卖出多少。

旁边卖鸡蛋的大娘说:“大哥,你们这样卖东西不行,得喊着些,得吆喝。”

父亲点点头。但还是蹲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每一个过往行人。

父亲当过兵,烧过砖瓦窑,擀过羊毛毡,一辈子啥苦都能吃,就是脸皮薄,怕见人,不说话,不愿求人。

哥哥上大学临走时,没有学费,东拼西凑,还差十几块。第二天就要走了,钱还没凑够,一家人在屋子里发愁。

母亲对父亲说:“你出去借一借,过几天咱们把那只羊卖了就还人家。”

父亲蹲在墙角,两手抱着头,叹着气,不说话。最后,还是母亲顶着寒风,一家一家求人把钱借够。

这次,父亲能够蹲到街上卖包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父亲蹲在那里不吭声。我只好站在到包子筐前面喊:“卖包子!卖包子!粉条肉馅,一毛钱一个!”

果然凑效。

到晌午头时,一大筐包子快卖完了。

父亲扒开棉垫看看筐底,只剩下两个,因为出锅时粘在一起,皮揭烂了。

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对我说:“这俩不卖啦。留下自己吃吧!”

父亲提起筐,拉着我准备往回走。

一转身,我看到旁边大铁锅里的胡辣汤,上面翻滚着粉条、炸豆腐、小肉片,热腾腾的,味道好闻极了。

“答,咱们有钱啦,喝完胡辣汤吧!”

父亲突然怔住了,看看我,又看看咕咕嘟嘟冒热气的胡辣汤,楞了好长一会才说:“好吧!”

父亲走过去,问:“胡辣汤多少钱一碗?”

“两毛!”

父亲从内衣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拿出了两张一毛的票子,说:“给我来一碗!”

父亲两手端着胡辣汤碗,放到我跟前,说:“喝吧,趁热!”

我说:“你也喝一碗吧!”

父亲笑了笑,说:“我喝不惯那个辣味!”

说着,从怀里抽出旱烟袋,划根火柴点着,一边吧嗒吧嗒地抽,一边看着我,咧着嘴,笑咪咪的,很少见到他有这种表情。

喝完以后,父亲领着我到对面的茶馆里,叫我坐到长条木凳子上,去问一个正在续茶的大叔:“来碗茶吧!”

“泡啥叶子?”

“不要茶叶。”

“2分钱一碗。”

父亲要了一大碗白开水。把筐里那两个破了皮的包子拿出来,说:“咱们尝尝你妈包的包子!”

我说:“我不饿啦,你吃吧!”

父亲掰了一块,塞给我,说:“吃点尝尝吧!”

父亲没几口就把那一个半包子吃掉了。

看到桌子上掉了两小段粉条,就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来,放到嘴里吃了。

然后,拍拍手,说:“咱们这包子就是味道好哇!”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阵锣鼓声。

续茶大叔说:下午的戏快开场了!

我对父亲说:“我想看戏!村里好多人都说会上请了大戏,好看得很!”

父亲问续茶大叔:“这是哪里的戏?”

“这可是有名的大剧团!邓县豫剧团!今天演《长坂坡》”,大名鼎鼎的牛和尚、小白娃,都来了!”

他说这两个演员,我们这一带男女老少都知道。

牛和尚是大花脸,喊一嗓子能在戏台上转三圈。小白娃是武生,不仅人长得精神,武把子也很厉害,能连着翻十几个跟头。

再说,我们都爱看三国戏,特别是打仗的。

父亲没办法,只好说:“那就去看看吧!”

戏场是露天的。

镇东头一个空地里,用木板搭起来一个高高的台子。看戏的地方就是平地,周围栽了一圈高高的木头桩子,用一块块的大油布围起来,留出一个门,站七八个人收票。

因为快开戏了,在卖票窗口排队的人已经不多了。

父亲领着我在后面排了一会,看到前面买过票的人走过来,过去问:“一张票多少钱?”

“三毛!”

父亲惊讶地张了一下嘴,又合住了,好久不坑声。

父亲神情不宁的走了几步,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我说:“这戏太贵了!两个人就得六毛!咱们卖一上午包子才卖两三块钱!”

我也觉得花钱太多了!

但又很想看!

父亲没再排队买票,也没说回家,拉着我在戏场外面张望,转悠。

戏场外面的高墙上,大树上,房顶上,爬了不少人。有的坐着,有的趴着。

突然,父亲发现东南角离戏场几十步的地方有个大土堆,有半个操场那么大,两三人那么高。上面占了一些人,蹭着看戏。

父亲带着我走过去,拉着我往土堆高处上。

土堆上面能站立十来个人,已经站了七八个人。

快上到土堆顶部时,父亲弯着腰,点点头,对上面的人说:“麻烦让个地方,孩子想看戏。”

有个年轻人说:“站不下了!小孩站在上面也看不见!”

父亲说:“没关系,我有办法。”

旁边一个老大伯往一边挪了两步,说:“上来吧,站这里。”

父亲说声“谢谢”,拉着我走上去。然后,蹲下来,对我说:“爬上来,骑到我肩膀上,我给你拱个夹脖。”

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戏台上的一切就看的清清楚楚了。

虽然听不清唱的啥,但打仗多,很热闹。

牛和尚演的黑张飞很厉害,哇哇叫几声就把曹操大军吓倒了好几个。

赵子龙头上戴着那么长的野鸡翎,肩膀上,屁股上都插着小旗子,还能连着翻跟头。

就这样,一直看到煞戏,父亲才蹲下来,弯下腰,让我从他肩膀上慢慢下来。

我下来后,父亲用两手按住后腰,揉了好长一会。

我问父亲:“答,你腰累疼了吧?”

父亲说:“不疼!这算啥累!当年我挑着两桶香油去山里卖,一百多斤,上山四十里,下山四十里,中间都没有歇过脚。”

相信父亲的话。

父亲是不怕累的。

也是永远不知道累的。

晚上睡觉醒来,我发现父亲还是翻来复去没睡着。

当时没有想过,现在才知道,那时,我的父亲已经五十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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