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镜
——亲爱的莫莫
收件箱已经满了。
夏秋看着手机上不停闪烁的图标,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所有信息都来自同一个人。是乔莫。
乔莫一直喜欢写长的信息。不定时地发给她。就像是随意的心情。或者日记。夏秋知道她只会发给她。所以她也一直舍不得删。留着,偶而就看看,原来,今天她是这样过的。过得不错呢。只是有时,她看到她是难过的。其实心里也会微微疼得发胀的。只是没有告诉你。
有时候,是一条空白信息。夏秋就知道她哭了。她哭的时候,就会什么也不想说。但又什么都想说。所以一片空白。这些,应该只有夏秋懂吧。夏秋想着,这就像是她们之间的暗语。想想就幸福。
存不下了。夏秋专门买了一个笔记本抄下这些信息。后面就可以加上自己看的心情。以后就给乔莫看。等到她们都老了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你给我发过的短信。曾经的你是多么青春惆怅的样子。我们曾经青春烂漫的相爱。
乔莫说。窗外又大雨。闪电穿越云层,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其实是美丽的。只是为何我们要惧怕美丽的事物。亲爱的,罂粟无罪。
乔莫说。我听到骨骼一直咯咯在响。我已经好久没有运动了。血管的血液流动的声音一直让我恐惧,我怕它会承受不住压力喷张出来。
那一天,乔莫说。在手腕划了一道口子。亲爱的别担心,很浅。我用舌头把血舔干净,就像一匹狼一样。死亡一直与我很亲近,但我不想臣服于它。我在调戏它。
夏秋看了这条信息,忽然就笑了。然后低下头,捂着嘴巴啜泣起来。电视机里播的欧美恐怖片里僵尸正撕扯着一具具尸体,忽然就抬起头对着她笑。就像乔莫一样。嘴角还滴着血。
她最亲爱的莫莫。是谁在她身边给她拥抱为她拭泪呢。
》——繁春寒冬
乔莫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正常的女孩。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夏秋经常会在收到她的短信时给她打电话。她一接起电话就听到夏秋在那边一直喊,亲爱的亲爱的。
她就笑笑,轻轻地回答,哎。
乔莫也不介意。其实,这样也不错吧。就像当是小情人一样。
认识夏秋到底有多久,其实她也记不清了。只是她想,那天应该也阳光灿烂吧。窗前的爬山虎都绿了。她们在聊天室里旁若无人地说话。至于到底说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她一直记性不好。
总之,她记得她对夏秋说,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聊天室里的孩子忽然就闹起来,起哄着说答应他答应他。
夏秋呵呵地笑。然后说其实我也喜欢你。
乔莫单独与她对话,喊她宝贝。
后来她才知道,其实夏秋早就知道她是女生。可是我就是喜欢你,管我是男的女的。乔莫执拗地想。当然她并没有告诉夏秋。夏秋是个单纯的孩子。
乔莫和夏秋不一样。乔莫从小就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她曾经一个人跑到墓地里呆上一整天,过了一夜。回来后带着一个小瓶子,也一直没离身。但她就变得怪异起来,很少和小孩子一起玩,无论如何不会哭,但也很少笑。
乔莫后来告诉夏秋,那个小瓶子里装的是她父亲的骨灰。父亲死的时候没有立碑,只是将骨灰装在一个坛子里就草草下葬了。“我在埋骨灰的地方做了记号。可是那天我还是找了很久……一直到天都黑了,一群乌鸦吱呀呀地叫……”乔莫在电话里这样告诉夏秋。
乔莫也许不知道,她说这些的时候夏秋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脸一片苍白,忽然心疼得说不出话。
夏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疼。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乔莫是乔莫夏秋是夏秋一样。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是夏秋她却喜欢春冬一样。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她会在聊天室里大声地说我也喜欢你一样。
》——蔓茱莎华。
夏秋挤在人群里,一直没有说话。
水泥地上少女的身体开成一朵花。暗红色的血从她身下涓涓流出,染红了她的白裙子。就像传说中的蔓茱莎华。彼岸之花,生于弱水彼岸,绚璨绯红,花叶生生永不相见。乔莫是这样告诉她的。
夏秋呆呆的看着地上的女孩,分明看见她在笑。
她忽然想掏出手机给乔莫打电话。她想确定她的安全。或者说,她有点害怕躺在地上的女孩就是乔莫。
朋友拉了她一把,秋,走了。
夏秋突然颤抖起来。她甩开朋友的手,躲在一边开始呕吐起来。就像是想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就像是把对乔莫的感情都吐出来一样。
她直起腰。想起乔莫寄来的照片上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就像这堆秽物一样恶心。她想。
阳光把她照得有些晕眩。她挥挥手,让朋友先走。她站在那里看着救护车呼啸着来到把地上的女孩抬上车,又呼啸着离开。她拿出手机,拨出那个她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乔莫的铃声换了一首她没听过的英文歌。女歌手的声音像一匹布般缠绵,听得夏秋又一阵恶心。
无人接听。再拨。依然是无人接听。
夏秋就这样站在太阳下,一遍一遍地拨着乔莫的电话。
拨到第八遍的时候,她忽然想,如果乔莫接了,她该对她说什么?对她说今天看到一个跳楼的女孩,所以她担心她吗。还是,只要确认一下死的不是她就好。
第九次电话拨出去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一个冰冷的女声对她说,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夏秋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身体又止不住颤抖起来。她睁开眼的时候面前依然是林林立立的高楼,以及不远处那摊凝固了的,暗红的血迹。
她低下头,迅速地打了几个字,选择了发送。
》——带我走。
从认识他的第三天开始,乔莫就搬到了他家。
那一天。吹很大的风,把她的裙子翻得像小时候玩的风车。她坐在大楼的楼顶看人群如虫蚁般拥挤,忽然想离开。她走到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然后蹲在候车室里等车。
高跟鞋让她感到不安。她捏着车票看着人流来来往往。她脱了鞋子,赤着脚蹲在候车室。然后,突然地,她想埋着脸哭起来。
这是她和夏秋共同的习惯。心里难过的时候容易呕吐和哭泣。她们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耻。人需要发泄。如果一个人一直不笑或者不哭,那么他就是有病。
地板的冰冷从脚底传进心里。她整个人缩成一团,一边颤抖一边哗啦啦地流泪。
他站在她的面前,安静地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膝盖上哭了好久,一直到裤子上都湿了一小块。他就在她面前蹲下来,掏出手绢为她擦眼泪,动作温柔得像掏摸着一件古老瓷器。
他们就这样在候车室对峙着。一直哭到乔莫感觉自己已以没有眼泪的时候,她对他说,带我走。
他歪着头看了她好久。然后他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拥进怀里。他在她耳边说,我先送你回家。
乔莫觉得她会被他迷惑。她已经不是那个青稚的小女孩,但仍感觉在他面前她无力反抗。他面无表情的有点胡喳的脸,他沙哑的声音,都莫名其妙地吸引她。
他把她送回她的家。他说,我会每天约会你一次,等到你真的愿意跟我走时,我就带你走。
她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眼神却真诚得有点无辜的男人,轻轻笑了出来。她凑过去搂着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她说,我会爱上你的,相信我。
他让她叫他安。他每天傍晚来找她。他从来不带她进酒吧或咖啡厅。他带她去一些偏僻的小街。那里泛着一种廉价的热闹。路边的小吃摊忙得热火朝天,她跟着他蹲在路边吃臭豆腐,羊肉串,糖炒栗子。这些都是小百姓的美食,她吃得津津有味。
第三天的时候,她搬到了他的家里。
一个月后她打开她的手机时,看到九个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都是来自夏秋。
夏秋的信息是,你是不是死了。
》——宝贝宝贝。
夏秋第一次接到乔莫给她打的电话。
她已经近一个月联系不上乔莫。她想也许乔莫已经死了。她一点也不惊讶。乔莫似乎迟早都会死于自杀。
可是她看到手机上显示来电人是乔莫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狠狠地痛了一下。会不会是一个陌生人打过来,对她说,乔莫死了,请你参加她的葬礼。
听到乔莫的声音那一刻,她所有的不安都化为乌有。她只要知道乔莫好好的,其他一切就都不重要。
乔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少女般清醇。她说,宝贝宝贝,我想我恋爱了。我爱上了那个男人。我爱他面无表情的脸,我爱他抽烟时像个孩子般乖巧。
夏秋的笑忽然僵住了。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镜子里拿着电话的自己,忽然感觉有点破碎。就像,镜子出现了裂痕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扭曲。她说,那真好。亲爱的,有人可以照顾你就好。然后,泪就流了下来。
乔莫也许不知道,这一刻,夏秋想杀了她的念头都有。她一直这样爱着她,感受她的内心。乔莫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折射着她的心。可是突然,她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这在夏秋心里,就像一种背叛。就像一面镜子,硬生生地从中间裂开,只剩下半边,冷冷地映着她的脸。
》——三百六十度旋转。
安离开的时候,乔莫才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原地转了一个圈。她以为安已经把她带离那个肮脏污秽的世界,给她一场新生。但当他那样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要走了的时候,她知道她并没有离开过那里。她微笑地看着他,没有告诉他她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
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她只是爱他。
她把他送到火车站,看到他的火车票上的地名。和她手上那张,一模一样。她的车票,是遇见他的那天买的。因为他把她送回了家,她并没有离开。
她对他挥了挥手,然后走出了火车站。身上一直带着的小瓶子忽然就掉到了地上,破碎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和父亲的骨灰,忽然想吐。
她掏出手机给夏秋发了一条短信。她说,亲爱的,我有了他的孩子。可是他走了。我并没有离开过。我就像儿时曾玩过的风车一样,不断地进行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圈又一圈。直到我晕了,看不清路了,才发现其实我还停在原地。
等了好久夏秋还是没有回短信。乔莫又站在火车站外发了一阵子呆。阳光把她晒得有点晕。
》——腐烂。
夏秋的尸体在家里,一个星期后才被出差回来的妈妈发现。妈妈打开门时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她的女儿躺在床上,已经有点腐烂,身上爬着蛆虫。血一片一片的凝固在她的身体上。她呆呆地看着,忘记了哭泣。
夏秋手腕上的伤口其实很浅。医生说,对一般人而言,这样的伤口根本不足以毙命。但夏秋不同,夏秋遗传了她母亲的血友病,从小就必须小心翼翼地被保护着,一旦流血就很难止血。这些,夏秋不是不知道。
妈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她只知道她的女儿是个乖巧的好孩子。一直都是健康的快乐的孩子。
她整理夏秋的遗物时找到那个笔记和夏秋的手机。笔记本上面有夏秋清秀的字迹。都是乔莫发给她的短信。或长或短的,一条都不漏地写在本子里。手机已经关机。她开了机,看到乔莫发过来的信息。
她睁大眼睛看着,仿佛看着十多年前的自己。然后她把这条短信,抄在夏秋的笔记本里。
乔莫的手机好久没有响起来。没有夏秋的任何消息。没有短信,没有电话。她已经停机了。
也许,她也不要我了吧。
乔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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