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因，今生果

我在菩提下虔诚地思索，前世的我究竟如何？

是那只修炼千百年、三生烟火换一世迷离的白狐吗？是那株扎根彼岸、痴守孤寂的曼珠沙华吗？还是那朵散落天涯、向往漂泊的蒲公英？后来佛悲悯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寒门书生。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青衫书生也好，贩夫走卒也罢，生命都是微如草芥，薄若浮萍。既不是贵族王孙，又不是富豪商贩，我唯一的出路便只有考取功名。然而科举太难，千百年中，多少人在这条路上无助地呼唤，绝望地呐喊，最后留下一堆白骨弃于荒野。为了丰衣足食、名留青史，我得熟读三书五经，倒背明文法令；我得一路过关斩将，遇神杀神，逢佛弑佛，终得状元头衔。

然而，当我携裹着雄心壮志，进军京城的那一刻，我邂逅了此生最大的宿敌：一个歌姬。名动都城的花魁，妙曼的舞姿，倾国倾城的芙蓉颜，彻夜不消的绝世琴音……没有哪一样不令我痴狂。

踏足京城的第一站，还来不及整理我疲惫不堪的神色，我便与她四目相撞。我衣带青衫，笑容可掬，难掩清秀容颜。她银装素裹，巧笑倩兮，凝眸与我。就这样静静地对视，许久，我仓皇移目，未经尘世的我面红耳赤，惹得她频频浅笑。

弱冠之龄的我，桃李年华的她。秋风萧萧，漫天秋雨，点点洒在我们的身体上。人面桃花的相遇，初见倾颜，再见倾心。我知道，这是命运的安排，这是我命中无法更改的情劫。

我知道，此生所有的誓言将为她而许，此生全部的诗书将因她而写。我知道，她就是我的彼岸。

我说：功成名就之日，就是红软花轿娶你之时。

她说：纤尘不染，只待君归。死生契阔，与之相悦。

一个月的耳鬓厮磨，一个月的风花雪月，竟是那样的短暂。离别之日，石桥杨柳，随风依依，那风中摇摆的是我们深深的眷恋。看着伊人含水的双眸，我的心不禁隐隐作痛，何时才能再见，何日才能再续前缘？那虚无缥缈的功名，真是万恶的源泉，你残忍地拆散了多少才子佳人啊。

我明白，我需要重整旗鼓，考取功名是我此时唯一的路。然而辗转多年，我才侥幸中举。可战争绵连，多少事已付诸沧海桑田。再寻伊人，已失芳影，听说她已寄身豪门。前一秒是欣喜的进举，后一刻是痛苦的失去。如果没有她，我还求取什么功名？

难道她的情是虚情，是逢场作戏？不行，我不能就此抱憾终生，我得追根究底，虚情假意也好，倾心倾城也罢，我总要找到她探寻谜底。

我卸下书囊，换上三尺青锋。满腹才情一朝散尽，踏上了不能回头的江湖路。江湖凶险，明枪暗箭，为了更好地生存，我戴上用冷酷铸成的面具，穿上用冷漠凝成的外衣。跻身江湖，我便忘却了自己。

一个羸弱书生，投身险恶江湖，终是一个凄美的故事。懦弱的我，害怕拔刀出剑，恐惧刀光剑影下的鲜血淋漓。那三尺青锋，不过是掩饰自己胆怯的工具。我的胆小，使它忘记了浸染血液的滋味，也许早已锈迹斑斑。

天涯逐浪，红尘踏波，是我唯一的路途。大街小巷、纵横阡陌、荒山野岭、沼泽泥潭，都留下我打马而过的痕迹。所幸，这一路走来，还有四季的风景作伴，更有孤影相陪，不离不弃。繁华万千，不过是我看了便忘记的风景。一晃眼，时光又流逝多年，三千发丝早已斑白如雪，我已苍老。

十丈红尘，我都走遍了大江南北，问透了江湖萍客，为何不能觅得她的踪迹，难道、难道她已踏出五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无法想象她撒手人寰的情形。

死神就像一把菜刀，每时每刻都在切割我的肉体。我无奈地承受着生老病死，直到遗憾地离开尘世。幽冥路上，那一路鲜红的曼珠沙华牵引着我走向地府。奈何桥上，孟婆正在蛊惑我忘尘遗世，然而我心有牵挂，怎会甘愿就此轮回。

移目忘川河，我看见了魂牵梦萦的桃花颜，白衣胜雪，笑靥如花，依然是年轻貌美，而我已是风烛残年。她还是初见的神情，飘飘然向我奔来，依然是巧笑倩兮，然而却如此让我心疼。无须太多的语言，只是一个眼神，我便弄清了一切。

我终于明悟：她在忘川河踱步多年，一直都等候着我的身影。而我却在尘世奔波流离，怎么可能会有相遇？可能怎么会有相依？可是在生命终结时才领悟，多么欣慰而又痛苦地领悟啊。

此时，已没有必要再寻根究底，连嘘寒问暖也成了多余。既然今生不能相守，那么来世一定要有结局。既然她在忘川河饱受孤寂的煎熬，一年又一年，来世我等她又有何妨？

她说：千年一瞬，不过一念间。死生契阔，终得如愿。

我言：今生所欠，来世定还，宁负苍天不负卿。

携手走向孟婆，掬一碗忘情水，一饮而尽，纵身轮回。然而那忘情水，真的能够忘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