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难忘

2013-01-06 23:39 | 作者:南城 | 散文吧首发

晖 难 忘

一个四岁多的男孩,从睡中惊醒,发现刚才哄他入睡的母亲不在身旁,大声哭闹起来。众人无奈,只好把他带到一个地方——男孩被放在一个灯光明亮的大房间的门旁,他惊奇地看见里面的桌后安静地坐着许多大人,他的母亲站在讲台上。——那男孩便是六十年前的我,后来知道那是解放初期,那是母亲在给成人扫盲。

一九五四年家里把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和四哥送到南昌交由祖父母抚养,第二年寒假母亲把我接回武汉。那天天还没亮,天气严寒,祖父雇来一辆板车,我和母亲坐在其上,那时九江开来的火车 只到昌北牛行,板车行驶在赣江公路大上,凛冽的江风刮得象刀子一样,母亲用衣被把我捂的严严实实,紧紧搂着我,再没有一丝寒风吹到我的身上。 在九江只买到到汉口的小火轮船票,船行途中,江上起了大风浪,船员拿着救生衣站在船舱当中的椅上大声教大家如何使用,至今我还记得紧紧抱着我的母亲那惊慌焦虑的面庞。

又是一个冬,外面北风怒号,屋里温暖明亮,母亲带我早早上了床,我们双双靠在床背上,母亲笑着教我:“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一句一解释,一读一跟读,小学四年级的我,在那晚把白居易的这首诗记在了心上。

有多少个这样幸福的晚上,有多少这样幸福的时光

还是冬天记忆中最使我难过的是母亲的手,由于冷水洗菜,洗衣,母亲的双手冻开了许多裂口,又由于取煤生炉,这些裂口变成许多黑线,深的地方可以看到红红的肉,母亲总是用剪成条的橡皮胶布把它们粘上。

六零年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大饥荒,农村里饿死了人,城里有人在街上抢包子。 一天,母亲从隔壁赵妈那里得到消息:五通口可以捡麦子,她俩相约,一起乘船去捡了好几天的麦子。每天傍晚流着汗水,嗮得红黑的母亲归来,再给我们做饭。晚饭后,母亲把小白布袋里的麦穗倒到灯光下的方桌上,除去麦芒等杂物,我和四哥两人兴奋地用砚盘碾出一颗颗黄黄的麦米,它们缓解了我们饥饿的肚肠。 多年后我每次去天心洲过五通口(最近一次是去年冬天大后和王校长,俞主任,黄主任一起去天心洲看雪。)总会想当年母亲拾麦穗的那片土地在什么地方?

六八年底知识青年下乡。到生产队打开行李,发现里面有一大包桂圆肉,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放上。这东西现在都很贵重,那时更为稀罕,母亲是在尽最大努力给我储备营养。有段时间没有给家里写信,母亲来信责备我,说她很久没有接到我的信感到心慌。这封信我至今珍藏,有了自己孩子我体会到母亲当年为何会那样。

七零年年初挑着一担糯米和油回家过年,晚上船到汉口时下起大雪,未进家门我就感到温暖松畅,明亮的灯光下母亲用毛巾帮我拍打身上的雪花父亲对她笑着说:“ 真是风雪夜归人啦。” 那次我从乡下带回来的麦芽糖粘下了母亲的一颗坏牙,“——不用上医院拔牙了。” 母亲笑着对我讲的情形至今不忘。

母亲由于过度辛劳与受寒患上哮喘,并年年加重。七一年十月,由南昌来探亲的四哥发现母亲病情严重后将她送进协和医院住院。后由我从荆门赶回来接替四哥照料。(父亲当时由二十八中下放到黄梅五七干校)我白天在医院照看母亲,晚上回家睡觉。一天白天母亲缓缓对我说:“你今晚不回去,就在床脚陪我睡一晚好不好?”,我看当时母亲病况不是很严重,又想着在这里挤着没家里好,没有照做。 这些年每次想起这件事总是悔痛万分,从婴儿到孩童,母亲伴我睡了多少次?我却没有满足她离世前不久的唯一一次的愿望

七二年一月,母亲病重再次入院。当时招工风声很紧,母亲斜躺在病床上喘着气对我说:“你不用管我了,这里有医生,护士,你快去跑招工的事情去吧。” 再后几天母亲总从被子里伸出双手,象是在空中比划着什么,身为外科医生的大哥告诉我,这在医学上叫“ 捉空理线”,是意识不清的表现。十五日早上八时,我看见母亲平静地睡着,神态安详。在床对面的大哥俯身仔细观察了一下母亲,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讲:“ 母亲去世了。” 摸着母亲温暖柔软的身体,我还不相信,医生,护士赶了过来,他们和大哥一起,给母亲换了衣裳。

母亲享年六十,那年我二十五岁。

失去了母亲,我才感到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的温暖与珍贵,就象人在有空气时不觉察,失去了才知道其珍贵一样。我的感觉是家庭垮塌了一大半。

家人从外地赶了回来,给母亲送葬。殡仪馆的火化炉前,父亲一人独自站在那里,对送进炉膛里的母亲九十度鞠躬。这图景电影般深深定格在我的心上。

九年以后,父亲也离开了我们,剩下的一小半家庭完全消亡。(三个月后,我的儿子呱呱诞生,一个新的家庭长成。万千年来,世上的规律或许都是这样。)

我的母亲和世上所有人的母亲一样,对儿女大绵长,但她承受了比别的母亲更多的苦难。

母亲有着抚养七个子女的艰辛,有着抗战八年的颠沛流离,解放不久母亲患了阑尾炎,开刀数次不成功,拖了很长时间,造成极大痛苦,最后是协和医院的名医管汉平大夫一刀根除,母亲对他总念念不忘。 母亲中华大学毕业,一直很想参加工作,但这之前没能实现,在这之后也没如愿。心中的苦闷连孩童的我也能看出。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愈演愈烈,母亲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陷入深渊:打成右派,批斗,抄家,甚至死亡。还有家庭成员中的种种意外痛伤。而且我可怜,善良,慈爱的母亲是死在国家遭受最大灾难,家庭最为困难的时期,没听到一个好消息,没看见一线希望。

母亲死后,家中空无一人。二十天后,戴着黑纱的我被武汉一师招回了武汉。

母亲去世已四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我总在想,要是母亲能够活过来,哪怕一天,看看现在的幸福生活,看看这么宽敞的住房,电视,空调,电话, 鸡,鸭,鱼天天吃,京果,杂糖,花生随便买,天天过着比以前过年还要好的生活,国家不再搞阶级斗争,——那该多么好呀!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忽然想起该给母亲打个电话,——可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我又想,父亲应知道,我先打电话去问他一下吧。

我突然醒来,原来是大梦一场。

—— 今天是母亲百年诞辰,我将父母合影像框供放桌上,并写下这篇纪念文章

2012年 12月 22日 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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