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继母

2012-10-23 07:58 | 作者:鹤童 | 散文吧首发

文 / 鹤发童心

又到母亲辞世日,是我肝肠寸断时。——题记

继母病危月余,今忽睁目,看我操作电脑,甚奇。又扶床而下来至庭院,摘一粒葡萄品尝……

还是那麽清秀、利落、健康。我喜极而呼:“母亲痊愈了”。醒来,竟是一。啊,梦中雀跃,梦醒何悲!

我生母早丧。继母来自农村,目不识丁。她也曾身怀六甲,为幼我而毅然堕胎,视吾即如己出。说来害羞,彼时我早该断奶,可仍在继母怀抱吮乳。余幼,常为我做炸粉丝、包粽子、压阖唠、擦疙豆、蒸闷子、摊黄儿等农家食,别有滋味。季,为我掌扇;季,手暖我脚。每每我已入梦继母方睡;我睡醒悄悄从继母臂弯中抽身而出,继母还睡着,仍作抱儿状。我的面额频有继母热烈的吻……。

我终日牵母亲衣角而行,片刻不离。母亲,有一次您因事外出。虽只一日之别,大有“悲莫悲兮生别离”之痛。我在门内,您在门外,皆大哭。余幼时性犟,哭时必要抱,不抱,虽哭两街必回原地抱起方止。没有皮尺,您以刀柱上刻痕,记儿身高,每长一格,喜不胜喜。儿其貌不扬,您却将我精心打扮。立于人群,视我为骄傲。

永远忘不掉,那年暴成灾,咱的坯房“屋漏偏逢连雨”,水面及膝,您抱我缩于一角,整夜不眠,我却呼呼入睡。

我永远忘不掉,日伪时期因咱家常留宿同乡,日本宪兵以私通八路为由,多次将父抓扑,严刑拷打。您抱着我,四处奔走,求人看在幼儿面上予以救助。

我永远忘不掉,中日战时与日本飞机空战,解放后遭敌机轰炸,我们随众跑到野外躲避空袭。您在险境中拾柴草、检麦穗、摘杜梨、挖野菜……

我永远忘不掉,常常在三更半夜我朦朦胧胧醒来听到“翁翁翁”您摇着纺车,忙于纺线的声音。

解放初期有一段时间国家实行发展民族工商业政策,咱家以经营手工业为生。您心灵手巧远近知名。您用泥巴塑青蛙,可见蛙身上的筋;用草编成的蛇,蛇口可以咬人;编筐织篓,更是精美无比。尤其长于剪纸和刺绣,人人称绝。活忙时您可以数夜不眠,人皆以为奇人。靠艰苦积累,几年之间在京城和其他城市竟置多处房产,而您始终布衣素食,不知者以为保姆。

转瞬我已入学,您或炎日或飞,数年如一日到校门接送。一日,雨天,您送伞。人说你继母来了,我白他们一眼,承欢膝下既是亲娘。我急言:“这是我亲妈”。中学时不慎跌了一跤,竟至骨折。大夫说可能造成陂足。您愁煞,像呵护婴儿一般精心照料,且遍寻偏方草药,土法按摩,百日后竟痊愈,未留任何残疾。病中我教您识字,您聪慧超人,数月后竟能反过来给我读童话故事。惜之您幼年未能入学,入学必成才女。

那年您随父亲到天津谋事。去时安排我在学校住宿,你千叮咛万嘱咐,父亲几经催促,您才移步。后来我写信问妈妈想我吗。您回信说不想,而那信纸上却有滴滴泪痕

高考,作文命题竟是“我的母亲”。忆起“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晖”。继母,我不是您十月怀胎,您却视儿为心头之肉。您怜我自幼丧母,更以百倍母惠我;您教我尽人子之道,为我备生母坟前所用冥币。负抱提携,恩深似海。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不知心理学家如何解释,情切时竟不知如何下笔。收卷铃响,草草数语,文不成章,因之未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我深恨自己愧对深深疼我爱我的母亲。您反劝慰:“无妨,世上总有不如意事”。吾震撼,母爱没有条件,不求回报,绵绵不绝,信然。三年困难时期,我体无恙,您却浑身浮肿。究其原因您常为我改善伙食,而自己偷偷到菜市检白菜疙瘩充饥。

大学毕业,来一小镇中学任教。时父已病亡。“文革”起,突然灾难降临,家被抄,片甲不留……我接您来农村租居茅屋。是日寒风凌厉,朔风透骨,大雪封地。我把大衣脱下给您,您推给我。自勉“不冷”,用力棉袄裹身,牵牵拌拌,逆行十里,风雪夜归,又未料居屋坍塌,幸未毙命。对此变故,大度的您并不挂怀,只要母子平安是福,母子相聚虽苦也甜。

您是贫下中农出身,只批您未划清阶级界线,未受大的冲击,而儿却不能幸免。一日,红卫兵学生因我桀骜不训,准备夜间暗暗“收拾”我,我得讯由宿舍躲到您租住的暗屋,在您的庇护下,免此一难。又一日,造反派令我戴高帽游街,我哭求勿走前街免被您看见心痛,造反派不依,牵前街以履带鞭笞,我强忍,您见状,打在儿身,痛在您心。您一鞭一抽搐,想以身护我而被阻,心肝撕裂。又见我一棵门牙被击掉地,您闯入人群,拾起,昏厥尘埃。您不解,何谓以阶级斗争为纲。您惊呆,您这老实到木纳的爱子何以犯了滔天大罪。您嚎啕,您呵护的爱子的每一寸肌肤那堪受残酷的皮肉之苦。

受此奇耻大辱,我曾绕井三圈欲了却残生以死解脱,但理智又厉声斥责:“自私,你去母亲当如何存世,此举为大不!”儿遂苟且偷生,接受劳动教育。一次,派我在房顶劳作,您远望,知无大碍,甚感欣慰。寒冬,您怕儿冻足,夜间在昏暗的油灯之下带着老花镜飞针走线,天亮送来一双千针万线的棉鞋,儿掩泪接过,不穿也暖。

咱家富裕时,您虽对己仍是省吃俭用甚至到吝啬的程度,然对亲朋却慷慨大方,常以物质和金钱相赠,于今亲友看您可怜送些旧衣破被,您也无奈的接受了,您说好歹这也是一份情义。那年您回京,背着我到一干部家去做佣人。估计儿过年回京在友人家见不到妈,您在一本很疏远之友家留下白面买好肉馅,让我过年吃上饺子。儿哽咽泣不成声,众皆唏嘘。

儿已三十有几,身为黑帮,连村妇也不与我谈婚论嫁。您见别家儿女饶膝,长叹一声:“何时能抱上儿孙……”一语未了早已泪眼婆娑。

暴风稍息。将我这本来就无辜之人平反了。你的户口原本就在北京,政府租给了你一间房。我与一在京女工成婚。连得两个女儿。您绝无重男轻女陈旧观念,儿子大龄有了后代,您视若珍宝,喜极而泪。对孙女之爱,更胜于对我幼时之爱。您还对不懂事的孩子絮叨:“奶奶老了你爸养,等你爸爸老了你们可要养爸爸呀!”。此时一家五口住12平米小平房。您既当瓦工又当木工竟在院中搭起小棚,虽似乞丐住所,但毕竟咱家多出半间房。为节约您着手合泥要累土灶,儿觉颜面无光,几次劝止无效。灶成,做工考究,小巧玲珑,青灰为面,红土为里,古朴典雅,竟是一精美的工艺品,邻人竞相欣喜传诵,让我这个活要面子死受罪的穷酸如捡漏得一文玩般兴奋不已。

经济困难,检煤核为炊;年老腿疾,用塑料纸裹足以御寒;至于衣服,“兜包布”即可。此皆不以为苦,唯觉亏了孙女常暗自垂泪。彼时我还在外地工作,每至月末您身背一女手拉一女,飘着满头白发站在街口等我之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终,积劳成疾,卧床不起。不能说那个时代缺医少药,实则是“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儿囊中惭愧呀。母亲知己生而无望,不想让儿受累,竟暗自取出衣带,准备自缢。我见之,以近四十岁的汉子抱母亲大哭。眼睁睁见慈母这枝烛光渐渐熄灭,堂堂七尺男儿,不能救助于危难之际,心在滴血呀。异日,您又一次从昏迷中苏醒,气息微弱,低语欲吃蛋糕。这是您平生第一次向儿提出的奢侈的索要,儿急向邻人借钱,奔糕店铺,回,您未及一餐匆匆离去,蛋糕遂成祭品。

顿时天旋地转,任我呼天抢地,捶胸顿足。慈母再不能视我一目。母亲,您生时何等慈爱,去时怎如此绝情。天,你原是铁石心肠!对如此质朴善良操劳一生的慈母竟毫不留情,对如此圣洁的母爱竟不能网开一面!天呀,你不会做天莫做天!

无葬身之地,将骨灰盒野栖隐于老山之下,备将来有条件时移葬。谁知被顽童发现,弃之扬灰。

我可怜的慈母,于今您魂归何处?宇宙漫漫,吾将上下而求索。您在黄泉,儿愿化为流水;您在碧落,儿愿化为浮云;您在原野,儿愿化为清风。苍穹茫茫无穷尽,儿与慈母永相随。

慈母,您知道吗?您去不久,“文革”画上句号。儿也调回北京。落实部分私房政策,咱家经济状况有所好转。然则慈母已作千秋之别,儿纵有万贯,虽有“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之孝心,又有何用?慈母啊,您给我无边的爱,千金难报重德,儿却未报万一。我忌羡天下父母俱在的子女,他们能倾其所有为至亲聘保姆,请名医,置别墅,买汽车,是何等幸福,而我却是“子欲奉而亲不在”。试问,天下之事还有比这更痛苦和遗憾的吗?

慈母,现在儿衣食无虑但有两项行为怪异:一,拒食蛋糕。二,经常抚摩那双绵鞋。

慈母,您还给儿留下一件可贵的纪念之物,就是您用了一辈子的那张木床。床屉上有被香烟烧过的痕迹,那是您在极困倦时学人抽烟提神未及两口便低头睡了而留下的。儿搬家装修数次,此床不敢弃也。

慈母,阳世又逢中秋节儿应景吃了月饼,妈吃了点心吗?阳世又逢过年,儿正在饭庄吃年夜饭,我环顾四方妈坐在何处呢?现在儿较之以前算是住上宽房大屋,妈还蜗居一隅吗?我这里有暖气、空调、电热器等一切取暖设备,而那时寒腿冷痛的妈连止痛片都舍不得吃,我再一次拍案问天,妈怎麽就无福享受呢?

我唯一可以告慰慈母的是您的两个宝贝孙女,学业有成,现已定居海外。她们是不会忘却您抱扶之恩的。她们在祈您冥福。

慈母,儿常梦到您,梦中您愤而弃我,我这个废物躲闪着不敢也无颜为您之子;不,您抱起我,梦中我是您的亲生,我虽愚不可及,您仍视为金银。忽的儿长大了,侍奉在侧,补我前愆……慈母,您还有梦吗?您必定是想念我的。一向受唯物主义教育的我决不接受神鬼怪诞之说,可我又多麽希望慈母真的有在天之灵。有灵必有梦,有梦必见儿。

啊,人生乃大苦,惟梦才欣慰。梦,你是通往阴阳两界的信使!再乞母子梦中相会。

孝子泣血跪拜

于慈母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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