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好!

2012-08-30 12:50 | 作者:乐活 | 散文吧首发

题记:中元节将至,特将两年前写的文字祭给我在天堂的老父亲

父亲已走七天了,但我仍未见他老人家。

故乡的东岭上多出一抔坟垅,那是父亲陌生而清冷的新居。清晨,我身服重,和姐弟一同上坟,按老家的风俗,叫作七。

远远的,望见初升的红日高悬于东岭,柔和的光晕似父亲的目光,详和地注视着我们,注视着连日来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身心交瘁、哭干眼泪的儿女们。

思念如蚕,咀嚼着我破碎的心。这些日子,父亲的每一件遗物,生前的每一句话语,哪怕电话机里定格的每一条来电显示,都如巨大的洪潮,撞击着我思绪的闸门,让我泪泻如瀑……

2010年7月20日(庚寅年六月初九,星期二)晨6时,父亲因心脏病突发,遽然撒手这个他无比眷恋的世界,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弥留的那一刻,我紧紧抱着父亲的头颅,却唤不醒我的父亲;我紧紧摇着父亲的双臂,却拉不回我的父亲。我呼天怆地、祈祷上苍,我痛悲不已、肝肠寸断,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我的手指间,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

古语讲:“子欲养而亲不待”。人往往在失去至亲时才能更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不失亲,不体剜心痛。这半年,我忙于冗务,忽略了父亲。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实现“活过奥运”之后,去年寿诞时又将生命的目标定到90岁的父亲,时隔8个月竟撒手人寰;我万万没有想到,曾心绞痛多次均转危为安的父亲,这一次遇到了心梗,竟没能扛过去;我更万万没有想到,生命之脆弱让阴阳两隔竟如此简单,简单到你回不过神来。

我的脑海里清晰地记得,父亲走前两日的情景:

18日(星期日)晚21时27分,父亲打来电话,让准备3000元并要“明天就送来”(从06年3月的一次紧急抢救后,父亲就把他的工资卡交我保存)。我问:“做什么用呢?”电话那端的父亲含笑不答:“有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第二天(19日、星期一)清晨,一给连日高温暑热带了难得的清凉。上班前,我冒着雨赶到父亲住处,将钱交给父亲。父亲笑着收起。因星期一急着上班,我便没有多待。走到门口,父亲问我办公室电话怎么换了。我忙解释因号码和HS大酒店相近,老有打错的。“有事打手机吧,我的手机长开”。父亲说:“手机号码太长,记不住”。我急忙踅回身,在父亲递过来的小纸片上,大字写下了办公室的新号码。

这日,雨下了一整天。每周一由我值班。晚上在机关,忽然接到父亲按我写的新号码打来的电话,说明天想回老家,看车是否方便?不巧的是,上午车就被借走了,且第二天还要接人。我只好如实解释,让父亲跟弟弟联系。这一夜,我看书到很晚才睡,不知怎么翻来复去没有睡好。迷迷糊糊听到电话响起(来电显示:5时01分),急忙接听,电话里女儿带着哭腔:“爷爷快不行了!妈妈去叫救护车了!”我心里一紧,连忙叫上车赶往父亲住处。

老天护佑,让我与父亲有了最后的一面。赶到家里,先因休克手脚冰凉的父亲经急救,刚刚缓过气来,只说“胸口憋得慌”要坐起来。送往医院的途中,我们大声地喊着让父亲坚持,再坚持。急救室里,望着心脏监视器在有节奏的按压下显示出正常波律,我暗暗为父亲祈祷,希望他能够挺过这一关。然而,奇迹终未出现。一小时后,父亲终没回来,临终时,他无比痛苦和憋闷,一声:“娘啊!”便咽了最后一口气。

我们痛不自持,哭喊着将父亲的灵车送回老家。后来,我才得知:19日,父亲忽然急切地要回来,给在老家的二堂兄、表姐和侄孙打电话,家里人劝道:“等雨停了,我们去看您!”父亲回答的是同样的一句:“不用,明天我就回来了!”事后二嫂哭着告诉我:“头一天下午3点四叔打来电话,说要回来,从来没有见他这么高兴,笑起来咯咯的。”这几日,我翻看家里的和亲人们的电话显示,更深切地体会父亲的心境:他是多么地眷恋这个世界,多么想念生他养他的故土和家乡的亲人们!

或许在常人眼里,父亲活到85岁,够高寿了,走得这样猝,没有长病卧床,够有福了。但每每想起父亲儿时的苦难,青年的骁勇,中年的多舛,往事历历,一一浮现在眼前……。

听父亲讲过,他生下来未满月,就失去了爷爷。不到十岁,我的爷爷也离开了人世。原来殷实的家因连遭人亡病故,贫寒起来,一家十几口靠奶奶和大伯们支撑。父亲记得,小时没穿过鞋,七八岁时天没穿过衣裳,整天光着身子满街跑。到了秋天,早上不穿衣裳冷,就盼着日头快出来,等到日头照在西屋东墙时,赶紧爬上梯子晒太阳取暖。别人家孩子穿新衣,吃小灶,父亲只有生病了才能喝碗疙瘩汤。稚气的父亲跪到天地爷前说:“快叫我生点小病吧,叫俺娘给我做碗疙瘩汤!”许多年后,大娘们健在时还叙说着父亲这儿时的辛酸往事。

1943年4月,年仅十八的父亲外出逃荒要饭,跟随着招工头进京,在日本人开的石景山电厂和门头沟煤矿当劳工,从阳到隆,干了七个多月却没有拿到一分工钱。干活中右脚根部不慎受伤,久冻成疮,致而右腿肿胀,不能出工,便被停饭。在好心的厨师帮助下挨过半月,终被工头清查出来,千拜万求工头才给5块钱作回家盘缠。父亲与同样受伤的同伴一起从长辛店坐上了返乡的火车。5块钱只能买到石家庄,不得已又变卖衣被,历尽曲折才回到家。北京七个多月劳工生涯如恶梦一般,让父亲一生刻骨铭心:父亲一直感激那位来自河北涉县的老乡,是他在父亲因伤不能出工、被断炊停粮的半个月里,一次次偷偷地将锅巴塞给父亲,让重伤中的父亲得以残喘生命,没有堕入万人坑的魔掌恶瘴。父亲还十分感激他的同伴,那位外号叫“没耳朵”的乡友,是他在车到石家庄没有盘缠时,又变卖了自己的行囊,才得以打票回家。

“七七事变”之后,父亲亲眼目睹日本鬼子烧杀抢掠,目睹国民党军队不战而退:“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兵,排着队从村西头过昼夜不停,后来过村的中央军抓人抢牲口,变成了土匪。”父亲印象极深的是,国民党一支部队在大官房住了半年多,没有向日本人打一枪。而陈庚部队住我村时,不打人不抢东西,第三天就组织人破坏铁路。所有这些国恨家仇,都铭刻在父亲的心中。

据老家人说,父亲年轻时最活泼灵动,身板好腿脚快,人称“跑三圈”,就是说父亲能用一袋烟的功夫绕村跑上三圈。1946年,父亲刚过二十,正血气方刚。闻知村里正搞解放大扩军,便悄悄报名参军,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38军55师164团三营九连、后成为刘邓二野的陈庚兵团。因爷爷过早去世,奶奶最疼父亲这个幺儿,怎个舍得?父亲离家后奶奶终日以泪洗面,致而失明。三年后在父亲部队攻打广东湛江,狙击南逃蒋军时奶奶不幸病逝,临终前一直呼唤着父亲的乳名。十年后,父亲第一次回家,方得知当年他在湛江获悉老娘病重、面对北方叩拜时,老娘已然离世。多少个夜晚,在我儿时的梦乡里,总是浮现出我未曾见面的奶奶的慈祥面容,我知道那是父亲每每睡前讲给我听,渐而化入我梦中的亲的奶奶!

父亲不信鬼神。他曾讲过不信鬼神的缘由:“50年,我参加了一个月部队文化扫盲班,从那以后我就不相信鬼神了。人死了就化成土了,什么都没有,哪有什么神灵!”父亲坚守这一信条,60多年没有动摇过,甚至于不让家人烧香磕头,不让我们为故去长辈行戴孝祭拜之礼。而唯对少时参军、一别生死的老娘──我的奶奶情深意切。文革后,当重新允许上坟烧纸时,清明时节,不信神灵的父亲却一反常态地让我陪着,回老家到爷爷奶奶的坟前烧纸摆供。那一刻,我面对墓碑,向冥冥之中的祖亲念报父亲的大名,表达无尽的哀思。之后,每年清明上坟,便成为我必做的功课;而每一次,总会在前一天傍晚接到父亲的电话,些言片语和准备好的纸钱供品,分明承载着父亲深藏于心的重托,和对奶奶的一往情深!

母亲病重,去世未在床前,埋葬父母时,没到灵棚。让我的骨灰盒永远守在父母坟前。”

这是父亲生前留下的遗嘱。翻看父亲用扫盲班积下的文墨,歪歪斜斜写下这几行字时,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

对于死,父亲从来无所畏惧的。从枪林弹雨中走来的他,参军第二年在安阳战役中因表现英勇,火线入党。期间,我大大爷冒着炮火给他送返乡的十几张路条,都被他悄悄撕掉;二大爷千里迢迢赶到南昌,捎来母亲病重的消息,他只是站在湛江之山头,对着北方含泪叩拜,又义无所顾地参加清剿十万大山的战斗。参战三年多,他机智勇敢、冲锋陷阵却无挂一彩。在灵宝、卢氏一带的九伏沟,他身着便衣为部队送信,用半天时间走完一天半路程;在紧急突围中,他担任突击排重任,端着机关枪冲在前面,迅速占领了大青山,为164团的安全突围立下战功,创下了我军伤亡40余人,以一个团胜利突破敌军9个旅的特绩。渡过卢氏河后,38军军长孔从洲(即毛泽东的亲家)在一次会上说:“国民党电台造谣,说他们全部歼灭了164团,我们不都还在嘛!”

48年1月解放洛阳后,164团又转回卢氏县,三打卢氏县,牵制26旅,不让其向淮海增援。在汝阳县坚固寨,父亲孤身虎穴,打了一场漂亮仗,被诵为传奇。

那时汝阳县政府被当地土匪围攻,县长紧急求援。部队派七连和九连前往剿匪。路过坚固寨,遭到土匪的狙击。坚固寨是一座土城,里面藏有土匪。父亲和九连赶到时,见七连已到,正在适合的地方搭人梯。七连指导员因曾在九连二排当过排长,认识父亲,便点了父亲的名。父亲二话没说,和另一位战友攀上了城墙。上去后,不料那位战友先被敌打倒,父亲便端着枪朝敌群火力扫射。敌人顿时慌了阵脚,抱头鼠窜。打完一梭子弹,父亲这才发现后面战友没有跟上来,城墙上只有他们两人。父亲没有慌,迅速装好子弹,连续向敌人躲藏的房屋、门窗射击,打得敌人只顾逃命,不敢回击。当战友们从城下门洞赶来时,连长疑问:“怎么没有敌人?”父亲答:“都藏到那些房子里去了。”于是分兵围剿,抓获敌人70余人。四十多年后,父亲已离休。一次在市老干部局开会,听到点名便应了一声。散会后,一位离休老干部追上父亲,问:“你就是打坚固寨的XXX吗?你打仗很勇敢,一个人拚刺刀就把敌人解决了。”父亲含笑:“哪里有拚刺刀这回事呵!”

1963年,父亲转业到福建省漳平县,任县医院书记。文革期间,父亲刚正不阿,不向造反派低头,并因掌握造反派头目的劣迹,让其恨之入骨,欲下毒手。在一个风高日昏的傍晚,造反派们密谋以拉父亲到江对岸批斗为名,意欲在途中将父亲推到江中,造成畏罪自杀的既成事实。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母亲拉着我们姐弟三人向支左部队求救,战士们一马当先,亲自护送父亲过江,使造反派的阴谋未能得逞。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四十余年了,父亲被推上卡车向我们告别的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当时他也许意识到自己可能遭于不测,坚毅地瞩咐母亲要带好孩子,想方设法回北方老家。很多年后,每当我看电影《英雄儿女》中回忆白色恐怖下王芳的父亲王东被敌人押走时,我不禁地想起了父亲过江,顷刻泪流满面。

“高风传乡里,亮节昭后人”。“X君绩著青山在,贤吏官廉黎庶知”。这是乡亲们自发送来的挽联,是对父亲一生最好的奖评。

“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不收礼,不挂孝、不穿孝,用黑袖章代孝,……晚上多放几场电影。不要哭声:①不是少亡。②不是事故。③病时花了国家许多钱治疗。④死是老年人必由之路。⑤晚年生活幸福!无怨而去!”

这是父亲对后事的安排。父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02年曾放过两个支架。近年来年事已高,并随着身体每况愈下,身后事渐渐成为话题。虽然此前听父亲讲过有关身后安排,但是,我没有想到,父亲竟这样冷静,这样清晰,这样充满深情,对亲、对国、对党。在父亲密密麻麻字迹的最后,这样写道:“毛主席和党中央集体领导中国革命胜利,创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邓小平实事求是,改革开放强国富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路线,使中国经济发生根本变化。”新的中央领导“既实现经济快速发展,又非常关心人民生活提高,最低生活保障,很不容易。……真是创举奇迹,这样好领导是中国人民的福气。”

我想,父亲走得虽猝,却无遗憾。不给别人添麻烦,是父亲一贯的作风。遵他的遗愿,我们将丧事的规模减到最小,婉拒了堂兄嫂们及乡亲以父亲高寿和尊长的威望,希望办排场些的想法;老人家走前让准备的3000元,我郑重转交给村里。甚至各方领导、友好送来的248个花圈,我们也没舍得焚烧,留给理事会他用,算是老人为家乡做的最后一点奉献。

为父亲圆好坟头,我们一同下山。在离开的一刹那,我不由再回眸东望。此刻,那高悬的红日,在柔和中透出光亮,愈发耀眼夺目,照射在故乡葱绿的青纱账和雨后的红土坡上,照射在与我们比肩而行、健步如星的孙儿身上。漫空中,我似听到父亲咯咯的笑声,他老人家对我摆摆手:不要哭声,不要哭声!

(2010年7月25日泣泪草就,7月29日修改。)

评论

  • 黄俊杰:写得如此的神情,你应该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望我们都能像你父亲一样的人
    回复2012-08-31 20:00
  • 乐活:回复@黄俊杰:谢谢!对父亲的理解在加深。
    回复2012-08-31 2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