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孝

1997年五月初七早，突然接到家兄电话，父亲病重盼我速归。此时我刚下海正在西安创业，企业才投产几天，正逢收麦放假，我在西郊新建的厂里值班。接到电话后脑子一片空白，顾不得多问撂下厂子，在街头疯子一样拦挡出租车，心急火燎的往回赶。

在回家的路上，我催促出租车疯狂的赶路。司机唠叨什么我没听，只想父亲怎么会病呢！五天前就是五月初二，回家看老人家还好好的，几天功夫就有重病了？！那天我还给了父亲一百元钱，临走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执意要送我。我在村外的公路上等班车，父亲骑着车子，到我跟前看了一眼，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想起那天父亲的眼神，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老家的习惯远路不报丧，怕在路上的人赶得紧出事。难道那天是我父子最后一面！难道父亲预见自己不行了！出租车赶到村口证实了我的想法，老远能看见村头有戴白孝的。顾不得旁边的司机，我不由得抽泣起来，我回来的太晚了，太晚了！

父亲穿着寿衣安详的躺在灵床上，院子已经准备好了棺材，村子半条街都是戴孝的人，亲戚邻人来了一院子，阴阳先生已经看过日子和墓地，就等我回来盛殓入棺。父亲走了，这么多人都在为父亲送行，作为儿子我姗姗来迟。这么多人等我回来，把父亲盛殓入棺入土为安！还没有床前尽孝，就无情的取消了我尽孝的资格，我再也不能孝敬父亲了。多亏我兄弟把棺材寿衣孝布准备得早，父亲倒头后没有忙乱人。嫂子说，父亲是脑溢血，没有抢救过来，劝我不要难过，已经七十四岁了，没有在床上受罪就好。我初二回家给的一百元，父亲存在信用社了，穿寿衣时在身上发现的支票。

父亲是离开我的第四个亲人，四个亲人临终我都没在床前，自觉惭愧。母亲是1974年正月初六去世的，那天我去舅家拜年了，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远在舅家，也是满院子的人等我回来盛殓。母亲走后祖母就是我的精神依靠，三年后祖母又去世了，在祖母的最后时刻，也没在床前伺候。现在我下海了，离开了工作单位，失去了尽忠的机会，父亲突然走了，我又没了尽孝的机会。父亲去世后第十年，我的嫂子患癌英年早逝，我也是急忙从西安赶回奔丧。四个亲人临终时刻我都不在跟前，惭愧自己没有尽孝道，枉来人世一回。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是忠孝都没沾上。

父亲虽然走了，庆幸父亲临终没有受那份孽罪，这是他积的阴德本不该受罪，因为父亲一生送走了他的七个亲人。

我的祖父外号‘耍的大’，关中人把赌博叫‘耍钱’。祖父在旧社会耍钱远近有名，筹码小的场合他不去，要耍筹码大的，所以人称‘耍的大’。爷爷从来不问家里事，黑明在赌博场合厮混，父亲从小就担起了家庭担子。解放后新政府严厉打击赌博，有一次赌博被公安抓了场合，祖父感到无地自容就寻短见自缢了，我曾祖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兄弟四人排行老大，二叔旧社会被抓壮丁，临解放国民党部队投诚了，解放后仍在西南部队服役。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三叔在逃荒陇县的路上，无力养活就过继当地了。四叔还未成年立家，身为长子的父亲葬埋了祖父。这是父亲送走的第一个亲人，那时还不到而立之年。

祖父是个独子先于双亲离世，曾祖父母养老送终就落在父亲肩上了，孙子替父在病床前尽两代人的孝。祖母常念叨父亲命苦，生来就是替人受罪的命，我从没听过父亲的埋怨。后来祖母病在床上，轮不到我们照顾，父亲黑明不离床前。分家后祖母一直跟我们过，父亲常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养老送终责无旁贷。现在农村弟兄分家，老人就像驻队干部轮流吃派饭，怕养活老人吃了亏。我们曾经有天下孝为先的历史，可现在这种现象见怪不怪。

在我还年幼的时候，母亲就经常卧病不起。后来才知道是肺结核，现在治疗肺结核很简单。那个年代吃饭都困难，农民哪有钱看病。为给母亲治疗，我发现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一双高腰雨靴子不见了，还有一个铜洗脸盆，是母亲的嫁妆也不见了。都是父亲买了钱给母亲吃药了。尽了最大的努力没能留住母亲，在母亲最后的日子，父亲寸步不离，没有放弃任何努力。眼看着母亲散手人寰，还在寻找生还的希望。

母亲走了，我在舅家没在床前。父亲走了我在西安没在床前。父母临别之际没有尽孝，作为儿子感到枉为人子。

父亲的舅家在屈家村，距我村有五里路，下一个屈家坡就到了。父亲舅舅无儿无女无本家，属于绝门。父亲的舅母临终时卧病在床，其实父亲有二十二个姨表兄弟，伺候舅母父亲一人担在肩上。记得那年冬天，一天几次往返在屈家坡，晚上合衣在病床前，白天还要在生产队上工。整整一个冬天，我很少见到父亲面。来年正月父亲的舅母去世后，我才发现父亲瘦了。其实父亲的姨表兄弟二十几个，没有一个到床前伺候。父亲把舅母当母亲一样，从来没有抱怨过。后来父亲的舅父临终也是如此，父亲天天跑舅家，等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后，父亲默默离开了守候几十天的病床，他太累了。葬礼上二十几个老表寻不见父亲的身影，没有父亲他们不知如何安葬老人，如何处理财产后事，因为孤寡老人没人做主。后来才听父亲说，老人活着伺候了，死了好歹入土为安，厚葬不如薄养。

这就是父亲的孝道，一生送走了他的祖父母、父母、舅父母和妻子七个亲人，在亲人临终给了亲情的关怀，养儿为防老，他却超越了自己的角色。给亲人烧了倒头纸，给自己积了阴德。在他辞世之际，免去了病床上那份罪孽。

一直以来我觉得父亲替我尽了孝，心里感到内疚，就想到报答父亲。本来我的供职足以使我活的潇洒。要回报父亲，使他晚年幸福的生活需要钱。我要下海创业挣很多钱，让父亲感到钱花不完。把他的住所装潢的富丽堂皇，然后扔掉十几年的破旧铺盖，换一床里外三新的棉花被子和褥子，用上电热毯冬天不用点柴烧炕，一季几身衣服换着穿，一顿几个菜吃的感到油腻。然而我错了，习惯了节俭日子的父亲并不需要钱。安葬父亲的时候，一个表叔说，父亲生前借给他三百元钱。这是我平时给的零花钱，舍不得花存下来接济亲戚。我初二回家给的一百元，一分没花就存起来了。父亲是庄稼汉，过不惯乱花钱的日子。

父亲突然走了，我才觉得还没有给他洗过一次脚，甚至没有剪过一次指甲，没有洗过一次头，现在想做已经不可能了。忽然醒悟尽孝并不需要很多钱。习惯了粗茶淡饭吃不惯山珍海味，哪怕饥饿时候端来一碗热包谷粥；习惯了粗布衣服不需要绫罗绸缎，哪怕是寒冷时节送回一件棉袄；习惯了农家土屋并不需要金碧辉煌，哪怕在风雨时节能有一间遮风挡雨的破瓦房。老人需要的满足了才叫尽孝，不吃肉杀一头猪有何用；吃饱了送来一碗热面条，看着就没胃口。可是这一切都醒悟的太迟了，我再也不会被人称为孝子了。

尽孝就像尽职一样，要从细微处入手。尽孝就像尽责一样，责无旁贷，要从现在做起，从小事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