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圈

2012-05-02 12:32 | 作者:奇言 | 散文吧首发

老牛失踪的消息一天内就在全厂传开了。

最先发觉老牛失踪的是他生活圈里的人,也就是老牛棋场上的死对手老汪。厂子家属院的大门口总有一帮退休的老职工在下象棋,那块方方正正乌黑光亮的水泥桌面是厂工会专门为退休职工做的棋盘。就是这块弹丸之地,一年四季都有不散的棋局。茶余饭后,无所事事的老头子就会云集于此,分两拨对阵,剑拔弩张,局势绝不亚于以巴之争。棋手中公认的两员骁将就是老牛和老汪,每次只要他俩对阵,那才叫寸土必争,针锋相对,围观者只有屏息静观的份,却无平常指点棋道之力。

物以类分,人以群居。棋摊上的这群老职工,组成了厂里一个特殊的生活圈。这个圈子里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老了。有的已经完全秃顶,有的虽未秃顶却已满头苍白;脸上一律布满深深的皱纹,沟壑纵横,显出人生的沧桑。这些老人中,有以前的厂长处长等领导,如老汪;也有以前的技术骨干,如高级工程师张师傅;他们都曾在自己的生活圈里风光过。有的则是普通工人,如老牛。他们一直在自己的生活圈里平平淡淡地度过。但是,无论过去的生活圈何等辉煌或是暗淡,现在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退了出来,身不由己的融入这个老人圈。老年斑掩盖了过去风得意的面容,也掩盖了曾经失意的面容,时间无情的抹去了这一切差别,让他们返朴归真,重新融进同一个生活圈。尽管有些人还想与大家保持一点距离,比如那位副厂长,总是背着手站在棋摊外观望,但毕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了,因为大家都以老人自居,都觉得已经退出原来的生活圈,现在谁也管不了别人谁也不被别人管。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是老牛。他现在谁也不在乎,就在乎自己,所以在棋摊上堪称风云人物。他总是把棋子举得很高,然后重重地砸在棋盘上,震得围观者直捂耳朵。他说是汉子就得落地有声,绝不反悔。时间一长,棋摊的老头子都知道他的倔脾气,每次跟他对阵就不免有点气。老牛觉得这是对他的敬畏,他心满意足,他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得意感。于是老牛越发热下棋,把下棋当作晚年生活的全部内容,几乎每场对阵都少不了他。

可是,这段时间,接连几天都不见老牛的身影。老汪是没有老牛作对手棋就下得没劲,潦潦草草,漫不经心,围观的人就觉得不过瘾,追根问底就想到了老牛。第一次不见老牛大家都说恐怕是有家务事。第二次还不见老牛,大家就说应该去看看,说不准是生病了。但说出来后才发觉没有人知道老牛究竟住那栋楼的哪个单元。尽管几年来大家在棋场上都和老牛很熟。第三次也不见老牛,老汪就建议应该打听打听才对。

其实,老牛并不老,也不过五十岁,刚近知天命之年,可他却早早办了病退,原因只有他自己晓得。

老牛本名叫牛天顺,年轻时候当过兵,转业后就安置在这个国有企业里做门卫。刚来厂里时也就二十五六吧,高大的身材,站在厂门口顶天立地;生龙活虎的脸膛很有男人的悍劲,进进出出的女职工就不免要多看几眼。后来就有一个二十一二的女工看上了他。女工叫杨水香,是厂团委的文艺委员,生就一副跳芭蕾舞的身材和登台亮相能让观众刮目相看的俏脸蛋。杨水香是名副其实的厂花,自进厂身后的追求者就络绎不绝,可她一个也看不上。当看到这个整天站在厂门口检查进厂出厂的工人一脸威严的复员军人时,这个高傲的公主动心了。几个回合的眉目传情就有了回应。她们的恋情发展很快,由花前月下到偷尝禁果,再由私定终身到名媒正娶,前前后后也不过三个月。

婚后,小俩口恩恩爱爱甜甜蜜蜜过着日子。牛天顺觉得能娶如此美丽的女人为妻真是上天的恩赐,所以就格外疼爱这个天生丽质的小娇妻。那些曾对杨水香垂涎三尺的男青年也只好死了心。一年后,两人喜得千金,日子更是有滋有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小女儿长到五岁时,牛天顺的家庭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厄运。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说这番话的是老汪。当连着五天没有老牛跟他对阵时,他在棋场上坐不住了。这没有了对手,下棋还有什么劲呀!老汪从水泥墩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我得找老牛去。

老汪来到离退办,想从这儿打听到老牛的住处。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离退办的人也说不清牛天顺到底住哪里。离退办的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听说是哪位副厂长的夫人。她戴着一副镶金边的眼镜,肥胖的身子塞满了罗圈椅。她走马观花的翻了几本册子后说,牛天顺的住房登记不清楚,可能在一号楼,也可能在二十一号楼。旁边一位来办事的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听到牛天顺的名字,立刻来了精神,她连忙对在场的人发布最权威的消息:这个牛天顺呀,早都不在家属院住了。这位老妇人很肯定地说,他呀,办病退后就一个人住在厂区的一处库房里,帮人家看库房,挣点钱补贴生活费用。胡说什么,他不是有退休金吗?主任不高兴地责问到。老妇人讲得正在兴头上,哪管主任的脸色,依然滔滔不绝地说,那点退休金顶屁用,顿顿喝凉水都不够开销。何况老牛离婚后一直独身一人,现在女儿也顾不上他,生活很艰难呀。老汪听得一惊一乍,心里顿生疑团,就想刨根问底。老妇人见有听众,也就越发讲得绘生绘色。

原来结婚六年之后,风韵犹存的杨水香出人意料地移情别恋,要跟牛天顺离婚。原因是牛天顺没有文凭又太老实,不会巴结领导拉关系,结果结婚六年了却一直分不到住房,一家三口挤在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就这还是杨水香凭借自己的姿色用美人计从房管处王处长那儿争取的。开始杨水香还不太在意住房的拘禁,但慢慢地她看到有的女人容貌平平却因为跟了个当处长的丈夫很快就分到了两居室甚至三居室,她的心理就有点失衡了。她觉得凭借自己的姿色不应该活得这么背,她要跟那些女人比一比,她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挤进更高层次的生活圈。

杨水香有了这种想法,她的眼里就越来越看不惯这个死气沉沉空有一副身架子的牛天顺。她开始抱怨丈夫: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人家都能捞个一官半职的,你咋就不行?你难道打算看一辈子大门吗?这种抱怨渐渐就演变成没完没了的家庭争吵。最初牛天顺还能招架得住,后来就不行了,面对妻子越来越凶猛的攻势,他只能退让。杨水香质问他,你说说,我跟你到底图了个啥?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女儿都五岁了,还跟咱们挤在这巴掌大的房间里,别的不说了,就连夫妻生活都得偷偷摸摸地过。你打算一辈子都过这种日子吗?

牛天顺也不想过这种日子,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无法挤进那个能够住上国家公房的生活圈。结婚六年来,他一直在争取分房的机会,可每次分房都没他的份。厂里的分房政策是,按职务、职称、学历文凭,工龄等条件排队,也就是依据这些条件划定一个个生活圈,属于哪个生活圈的人就分给哪一类住房。第一圈住上福利房的当然是大大小小的厂长处长们,他们住房的标准是四室两厅一百五十个平方,这栋楼叫做厂长楼,编为1号;第二圈是工程师、科长等有文凭的科技人员及一般干部,这些人住的是三室一厅八十多个平方的房子,楼号从2编到20;第三圈是工人,住两室一厅六十多个平方的房子,编号从21向后延续。牛天顺这第三个圈子都沾不上边,只好被排挤在圈外。

虽然,这种生活圈都是无形的,但在生活中犹如一道道篱笆,将人们隔成许多彼此孤立的群体。在这个厂,这种生活圈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领导圈,一是工人圈。生活在领导圈里的人都属于特权阶层,他们掌管着厂里的各个部门,互相勾结,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他们的特权表现在方方面面:比如乘车,从厂长到处长分级别买车,尽管工厂的生产状况很不景气,连年亏损,但领导的车却一个比一个档次高。比如住房,领导的住房面积最大,结构最好,每次分房都是领导先挑最好的楼层,剩下的再分给普通工人挑。而且好多领导的住房不止一套,自己住一套,给子女留一套,甚至给亲戚都占上了。比如工资,领导的工资是最高的,各种补助、津贴、奖金是最多的。每次调资,普通工人涨一级,领导绝对要涨五级。而且工人的工资要拖欠两个月,但领导的工资决不拖欠。再比如吃,领导们天天在酒店里大吃大喝,说是工作餐,吃多吃少都由厂里报销。开始是三五成群地去别的酒店吃喝,渐渐就有领导悟出了一条生财之道,用公款在工厂的周围建起一座座酒楼,说是厂里办的餐饮业,实则由自己的家属经营,盈利是自家的,亏损算厂里的。因为是领导开的酒店,厂里的各个部门的头目都得赏脸,经常出入这些酒店,吃得红光满面。每次吃喝完毕只需在酒店的帐单上签个名即可,酒店的老板也就是某某领导的子女或亲戚每到月底就拿着一叠叠帐单去厂财务处结帐,这比原来去别处掏了包再回来报销更方便,因此很受领导们的好评。再比如玩,每到周末大大小小的领导们就会坐着轿车去“休养”,并美其名曰调节生活。他们去各种休闲山庄钓鱼、游泳、打保龄球;去美食娱乐城洗桑拿,做按摩;去总会跳舞、玩小姐。再比如打电话,全厂一百八十多名大小领导,每人都配有一部手机,而这手机公私不分,甚至私事比公事用的多,但每月话费都由厂财务处统一结清。这个生活圈的人彼此关怀、相互模仿、心照不宣。他们经常聚在一起交流经验,策划方案,一门心思钻空子、捞好处。这个生活圈是这个厂里的独特群体,也就表现出独特的现象,那便是:凡肥头大耳身宽体胖一身好膘的必是厂领导,凡年轻漂亮体态风骚的女人必是厂领导的妻子或情人

至于生活在工人圈里的人,比如老牛,他们的生活就平淡无奇,简直没有什么好说的,无外乎是白天上班干活,晚上搂着老婆睡觉,日日如此,年年不变。这个生活圈里的人唯一的理想就是何时挤进领导圈。为此,有人巴结讨好领导,奴才一样地围着领导转;有人替领导卖命,狗一样地帮着领导咬人。但牛天顺什么理想也没有,当然有也没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分到一套住房,哪怕是最简陋的也行。

几年中,牛天顺多次找领导求情,但人家总是不耐烦地说,国有国法,厂有厂规,你闹什么?按政策你哪一样能够上分房的条件?还是老老实实地等着吧。可是这一等就是六年,而这期间,牛天顺眼睁睁看着厂长处长们的子女亲戚一拨一拨住进了新盖起来的楼房,自己却总是与分房无缘。

围绕住房问题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杨水香吵到最后不吵了,她知道就这样争吵一辈子也无济于事。她开始冷静地思考:应该自己想办法弄到房子才对,牛天顺是靠不住了。主意一定,杨水香马上开始实施自己的计谋。她去了几趟美容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近三十岁的她看上去却似十八九岁的少女。那段时间,她常借故向一位副厂长的办公室跑,很快就让那位四十多岁的副厂长神魂颠倒。杨水香勾魂摄魂的眼睛看着副厂长踏进了自己的圈套,她会心地笑了。她为自己轻而易举就挤进副厂长的生活圈而高兴。

后来,牛天顺一家就搬进了21号楼的一套两居室。他感到欣喜若狂却又莫名其妙。再后来,他就发觉妻子有问题。因为她每周都有一晚上不在家里住,而且每次都说在同事家打麻将。开始牛天顺还将信将疑,时间长了就觉得应该弄个水落石出。结果,有一天晚上他跟踪妻子,终于真相大白。牛天顺感到自己蒙受了最大的耻辱,他提了一把菜刀闯进那位副厂长家,但结局是他被派出所抓去了。

牛天顺这一闹不但没有扭转局面,反倒把自己推到了绝境。以前杨水香和那位副厂长还是偷偷摸摸地苟合,现在经他这样一闹,杨水香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明目张胆地跟副厂长继续来往。牛天顺想阻止却无从下手,想弄个鱼死网破又没有勇气。他在表面上恨妻子恨副厂长,在心里却恨自己,恨自己没能耐,挤不进做官的生活圈,也弄不来住房。从那时起,牛天顺的生命力就开始一点点萎缩,就象秋后的树叶失去了水分,渐渐干枯起来。

他不再怨恨妻子,睁只眼闭只眼地向前混日子。他整天蔫耷耷地站在厂门口,似醒非醒,无精打采的,脸上一年四季蒙着一层灰色。他的这副德行难保不出差错,结果就有几次让厂外的小偷混了进去,丢了不少东西,厂公安处就生气了,本来要让他下岗,但碍于那位副厂长情人的面子也只好将就着了。这样昏昏噩噩地又过了六年,那位副厂长的老婆也许被牛天顺还难熬,生命萎缩地更快,她终于默默的死去了。杨水香早已设计好了自己的生活模式,他很快和牛天顺办了离婚手续,迫不及待地住进了1号楼的四居室里,她很为自己的人生策略而得意,常常昂首挺胸的从厂门口经过,从不正眼去看灰溜溜站在厂门口的牛天顺。有时坐着副厂长的车,经过厂门口时总要故意退下一片玻璃,扬着脸让人看。时点一长,牛天顺觉得在厂门口站不下去了,就提出要调换岗位。几经周折,最后还是那位副厂长开了恩,批了个条子让他去烧锅炉。

牛天顺没有再娶,从三十八岁起一直独身生活到现在。他生命的天空失去了云彩,一直罩着一层灰色的雾。

老汪又把听到的有关老牛不幸婚姻的往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了棋摊上的一群老职工,大家听的唏嘘不已,都在感叹人生的无奈。于是大家都同情起老牛来,七嘴八舌的说应该设法找到老牛,多给他些关心才对,因为他现在是咱生活圈的人呀!

老汪他们一起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21号楼老牛住的房间。这时正是晚饭后收看新为联播的时间,据知情者老汪的分析,这个时候老牛应该在。可开门的却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子,她浓装艳抹,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老汪他们看的一脸迷惑,半天转不过来。你们找谁呀?还是那女子先开了口,似乎很不高兴。老牛,就是牛天顺在家吗?老汪试试探探的问。找错了。还没等老汪他们回过神来,那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快点,人家都挺不住了。

一群人正不知所措,楼道左侧的门哐啷一声打开了,一位老太太探谈头探脑的打量老汪他们。老汪赶忙打招呼,询问牛天顺的情况。老太太诡秘的瞅瞅老牛家的门,然后勾勾手,示意老汪一伙到她屋里去。看来她有重要新闻发布,老汪他们最喜欢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碎语,于是蜂涌而入。

刚才老汪看到的时髦女子正是牛天顺的女儿,名叫牛春花。据邻居的老太太讲,牛天顺离婚后女儿判给了他。十几年来父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的到还平稳。牛春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比她母亲还漂亮,中学时期一直是校园内公认的校花,围着她转的男生赶都赶不走。高中三年是牛春花的灿烂季节,她几乎每天都沉浸在甜言蜜语里,自然也就身不由己的陶醉其中,结果学业一塌糊涂。上大学自然于她无缘,牛天顺倍感伤怀,几经波折最终还是托了前妻的福让女儿上了厂办的技校。

牛春花是被男孩子宠惯了的,耐不得寂寞,上技校期间更浪漫得出格。厂技校主要是为了解决职工子女的就业而办的,来这里上学的大都是中学时期荒废了学业的职工子女,且不知何故大多是厂领导的子女。这些人在技校也就是走个过程,做做样子,毕业后理所当然回厂就业。于是,技校就成了花花公子的世界,成了俊男靓女的乐园。他们在这里玩感情,玩心跳,只等三年期限一到各自如兽散。

牛春花在技校自然是众多帅哥追逐的核心,她一直在众星捧月的感觉中度过了浪漫的三年。毕业后,牛春花已是二十二岁的大姑娘,越发美艳照人,活脱脱一个当年的杨水香。她很顺利地被安置在厂财务处。可惜,这女子不是安份守己的主,在工作上无所用心,把功夫全用在了搽脂抹粉化妆打扮上。她几乎每天都会变个模样,引逗的厂里很多男人围着她团团转。她也是来者不拒,常换常新。结果到现在婚事还没谱,原因是她的生活圈极不稳定,变化无常让谁都琢磨不透。前一年,正值下岗热潮,牛春花首当其冲被裁了出来。她对此到不一为然,因为她本来就对工作持无所谓的态度。她这种女人自有她的生存之道。

就在牛天顺为女儿再就业的事大伤脑筋时,女儿却去了一家夜总会当三陪小姐。牛天顺开始并不明白,想着女儿能先找个事做也不错。可女儿并不在乎父亲的脸面,不仅在夜总会陪客,还时常把客人带回自己的房间。牛天顺是个死心眼,开始还以为是女儿在谈恋爱,等到外面已经传得满城风了他才恍然大悟。牛天顺气急败坏的谴责女儿不该如此寡廉鲜耻。女儿却怡然自得,还嘲笑他说,你一辈子要名要节有什么用,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连老婆都跟了别人,多窝囊。我这是发财之道,你懂吗?

牛天顺无力说服女儿,也管不了女儿,眼睁睁的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陷进了那个畸形的生活圈。每次看到来锅楼房打水的人对他挤眉弄眼,他知道那是在戳他的脊梁骨。牛天顺颓然地蜷缩在锅楼房的角落,面如死灰。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也木讷了许多,寡言少语,见了熟人连招呼都不打了。更严重的是,牛天顺的反应越来越迟钝,常常不知道及时添煤或者忘记打开排气阀,有几次差点造成锅楼爆炸。看来,烧锅炉的工作也不能让他干了。厂领导在接到很多职工的举报后,决定让他下岗。杨水香知道这种情况后找厂领导替前夫求了情,说五十岁的人了,一把年纪,让他下岗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吗?最后变通了一下,让牛天顺办了病退。这样,辛劳了一生的牛天顺总算保住了一个饭碗。退休后的牛天顺似乎把一切都看开了。他不再沉溺于消极的悲伤之中,而是把以前的所有荣辱都看淡了。他不再去管女儿的闲事,他在心里说,权当没有这个女儿。为了不看到女儿在自己眼皮底下经营她的所谓生财之道,牛天顺主动搬出了那套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两居室。他厚着脸皮去找厂领导,要求去看管库房,为的是能住在库房里的看护室。

牛天顺也不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了。他总是耷拉着脑袋进进出出,根本不去听别人在说自己什么,更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这也是库房主管一直让他看管库房的主要原因。厂里的库房经常丢东西,而所丢的东西总能在厂外的门市部里找到。门市部有好多家,占用的都是厂子的门面房,一字排开有千米之遥。开门市部的人都是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的家属。这已是这个国有企业几十年来的贯常现象了。以前看库房的人,性情耿直,好管不平事,每次见到领导或领导家人来拿东西,他总要盘问清楚,碍手碍脚的很让领导恼火。而现在的牛天顺,百事不管,啥事都不问,啥话都不说,只要有人来拿他就给。这正中了领导们的下怀,所以老牛就在看库房这个岗位上稳稳当当干了下来。

人的生活圈真是千差万别呀!有的人在政界的生活圈里飞黄腾达,官云亨通,拥有权势和地位,呼风唤雨享尽富贵荣华;有的人在商界的生活圈里独领风骚,拥有巨资财富,随心所欲地享受人生欢乐。即便那些在官场中沉沦在商海中溺水的失意者,他们也领略了丰富多彩变幻无常的人生世态。而老牛呢,大半生都在平淡无奇中度过。没有动荡沉浮,没有大起大落,他的一生似乎都处于静止状态。每当回首所走过的人生道路,牛天顺感受到的只有苍白和凄凉。几十年的人生之旅似乎就跟任何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样,眨眼间就由晨晖初放过到了夕阳西下时。多少个日夜呀,就如同静静的河水一般平平淡淡地流走了,没有激起一点浪花。每当追忆往事的时候,牛天顺记不起任何让人能够激动的时刻。岁月留给这位五十多岁饱经沧桑的老职工的只有满脸的皱纹和满腹的遗憾。

现在的老牛多么渴望生命能够重新开始呀!他常想,假如人生从头再来,他绝不会重蹈覆辙;他相信自己拼命也要作个巨资权贵而不是下里巴人。这些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生活却依旧未变。老牛心里明白,这一生就这样完结了。他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坟墓,只好无可奈何地拖着僵死的躯体一步步向那个终点移动。

老牛一生未曾有过多少激情,唯一让他激动的时刻也许就是当年与杨水香结合的那个新婚之夜,可惜岁月的长河已经冲淡了当初的甜蜜,现在回过神来品味,尝到的却是难言的苦涩。

退休后的牛天顺天天来下象棋,主要动机还是想在日益寂寞的晚年生活中寻找一点激情。那攻防进退的棋子在他手中成了重新体验人生的道具,他会沉浸于棋场的撕杀征战之中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的军旅生涯。他常常爱棋子如生命,为失去一子而夸张地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常常为一步棋和对手争得面红耳赤拳脚相向。他走棋极为谨慎,常常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生怕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每次都让围观的棋迷们急不可耐。他就象一个老顽童,在棋场上寻找到了童年,寻找到了无穷无尽的人生乐趣。正因为如此,几年来老牛风雨无阻如痴如醉的沉浸在棋场上。这个弹丸之地从未少过他的身影。

可是,这段时间牛天顺到底怎么了?这不能不让老汪他们忧心忡忡。老汪可谓牛天顺的唯一知己了。牛天顺大半生似乎都在一个人的小天地里生活着,几乎没有人跟他来往。这也难怪,他一没权二没钱,别人找他干什么?所谓富处深山有远亲,穷居闹市无人问。牛天顺的人生景况正如后者。别人从不找他,因为他不能给任何人以任何帮助。他也从不找别人,因为别人也不能给他这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一任何帮助。商品社会里,什么都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人与人之间的礼尚往来也是如此。你有可能给别人多大份额的利益,比如金钱援助或者凭借手中的权力给对方办事,你才有可能从对方获得同等的回报。所以,现今社会中,每个人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与他人交往,这就是生活圈,比如生意圈、权利圈、演艺圈等等。牛天顺一生的生活圈就是那个残缺的家,而这个生活圈也随着他生命力的不断萎缩而逐渐缩小,先是老婆把他圈到了她的生活圈外,再是女儿也把他圈到了她的生活圈外。最后,牛天顺的生活圈就缩小成一个点,那就是说之剩下他自己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牛天顺只能在一个人的生活圈里孤独地打转。他感到苦闷、彷徨,不知所措。他曾强烈地渴望有人能够涉足他的生活圈,帮助他把自己频临消亡的生活圈扩展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但是,没有人关注他的生活圈,因为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夜以继日地挖空心思扩展自己的生活圈,有谁会注意他那个已经缩小为一点的微不足到的生活圈呢?他也试图挤进别人的生活圈,但在他之外的众多生活圈中实在没有适合他参与的圈子。

在这种失意中,牛天顺常常憧憬起年轻时期自己所拥有的生活圈。童年时代,他的生活圈五彩缤纷,热闹非凡,那么多小伙伴围在他周围,他是那个生活圈的中心。他经常领着一群毛孩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伙伴都尊称他为老大,亲切地叫他“牛哥”。那时,他感觉自己真是一位了不起的部落首领。他的聪明才智常常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能把一块看似平淡无奇的木块雕成一支造型逼真的手枪,就凭这支枪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召集了一帮人马,时常把临村的坏孩子打得四处逃窜。这也许就是他最早的军人梦吧。他也会用荷叶包上十几条小鱼,再糊一层泥巴烧制出香甜可口的烤鱼,仅这一招曾让邻居家的小女孩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玩过家家的时候那个女孩竟然争着要做他的新娘。后来,他参军了,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圈。然而,他在这个严谨、紧张、有秩序的生活圈里停留的太短暂了,也就三年时间吧。三年,对于漫长的人生历程来说的确是短暂的一瞬,牛天顺现在回想起那个生活圈,几乎他记不起有多少精彩的片段了。唯一的印象就是整队、集合、操练。在那个生活圈里只有服从、只有跟着别人转,那是别人给他固定了的生活圈呀!再后来,他就来到了这个厂,生活圈可以由自己来画了,可他已显得力不从心了。他感觉社会变化得太快,他不知如何适应。他只能在别人的生活圈外看热闹却无从插足。妻子杨水香的出现使他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生活圈。可惜,好景不常,社会的飞速变化很快将他淘汰,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儿时培养的优良品质和才干在新形式下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正因为此,老婆很果断地把他排挤出了自己的生活圈,或者说老婆很明智地退出了他的生活圈,并且很出色地挤进了一个新的更精彩的生活圈,一个能把老婆包容进去的生活圈。晚年的牛天顺终于看透了这个人生玄机,心里也就想开了。他不抱怨任何人,怨就怨命,是命运让自己只能在这个小圈子里打转。

最初,当妻子退出他的生活圈后,他还不十分沮丧,因为他还有一个女儿,他曾认真思索过该如何巩固女儿和他组成的生活圈。然儿,世间的万事万物总在一刻不停地发生变化。随着女儿的成长,生存环境也在变异,结果生存压力毫不留情地摧毁了牛天顺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生活圈。女儿牛春花完全顺应新时代的潮流,不失时机地卷入了那个怪异的生活圈。

但是,牛天顺并未彻底放弃扩展自己生活圈的努力,他还残留一丝和命运抗争的信心和勇气。就在他感到山穷水尽陷入绝境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碰到了正在棋摊上鏊战的老汪。他看见一大堆老头子都围绕在老汪身边,帮老汪呐喊助威,那情景真如童年时代常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小伙伴。牛天顺就特别羡慕起老汪来,于是隔三差五赶到棋摊来观阵,渐渐就想加入老汪他们这个生活圈。也许因为曾经是一名军人的缘故,老牛对下象棋无师自通,由在旁边指指点点到坐下来与老汪对阵,他很快如愿以偿加入了这个生活圈。

自从加入了棋摊这个生活圈,牛天顺很快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中有很多人以前是厂领导,比如常和他对阵的老汪退休前就是厂公安处的处长,年轻时也曾经参过军,跟老牛有过相同的经历,但那阵子却完全与老牛是两个圈子的人,就是他当年把老牛从门卫下放到锅炉房烧了几年的锅炉。还有其他一些人,以前都和老牛是两个圈子的人,老牛那时根本挤不进他们的生活圈。而现在,老牛不但挤进来了,还敢经常和他们为一步棋争得脸红脖子粗。老牛突然顿悟:人原来在童年和老年时都是一样的,都在同一个生活圈里,就是在中间那段历程中,不知什么原因就分化组合成各种各样的生活圈。老牛并不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想抓紧时间在现在拥有的这个生活圈里尽情享乐,就象童年时那样。他想弥补那些曾经失落的日子,也想补偿那些曾被冷落被蔑视的情感。于是,老牛很随意地和棋摊上的每一个老头打招呼,再不象以前那样在他们面前唯唯诺诺的。老牛越来越感到下棋是他晚年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不,应该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下棋就象吃饭睡觉一样成了老牛每天必经的一道生活程序。

可是这几天究竟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能让老牛不辞而别呢?老汪百思不得其解。老汪是个急性子老头,心里搁不住事。一连几天没有老牛的消息,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就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老汪再次来到老牛原来的家,费了很大劲才从老牛的女儿牛春花嘴里得知老牛的一些最新消息。

原来老牛最近情窦重开,准备谱写一曲黄昏恋。

牛天顺自从挤进了老汪他们的生活圈后,通过在棋摊上的争斗,他逐渐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这对从青年时代就一直在失意中度过的他来说,真是枯木逢春呀!他那本已开始萎缩的生命力犹如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一样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牛天顺慢慢不满足于在棋场上寻找生活的乐趣了,他还想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再唱一出精彩的戏,那便是重返伊甸园,弥补自己一生中的最大遗憾。杨水香曾为他唱出了爱情的序曲,但接着又是一大段空白,让他在中年时期的整个人生舞台上冷场,留给了他一生都品尝不尽的苦涩。现在,棋场上的激烈争斗换回了他青年时代曾有的争强好胜的自信心,他看到其他的老头子无论青年时期多么盛气凌人而今全都衰败不堪,他想自己若能在此时梅开二度再谱一曲爱的交响乐,那他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么?

主意一定,牛天顺便开始不动声色地实施自己的人生计划。他找来许多报纸,在每一期的中缝里仔细寻找各类征婚启事,他把自己认为条件合适的女性征婚材料都摘抄下来,不到一月时间已收集了十几个。老牛经过再三考虑最后选定了一位四十五岁的中年妇女刘某。原因是刘某再婚的理由是离异,且身边无子女。老牛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既然是离异,那处境不是和自己相似么?说不定是她老公因发财或高升而喜新厌旧抛弃了她,这样的女人肯定更懂得珍惜感情,只要自己多给她些关心和爱护不愁她不动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老牛悲壮地吟唱起了这首古诗,心中充满了重头再来的自信。

牛天顺经过充分的准备,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刘某的电话。谁知出师不利,对方开口就提出了一个硬件要求,即必须有两室一厅的住房。当然,住房面积越大越好嘛。刘某挂断电话时补充了一句。老牛不听则已,一听就蔫了下来。他虽然硬着头皮含糊其词地告诉对方自己有住房,但这间阴暗潮湿的看管室离人家的条件出入太大,该怎么办呢?牛天顺颓唐地躺在看管室的硬板床上,呆呆地盯着窗外。当年正是因为没有住房老婆才离他而去,现在难道又要因此而失去重新选择的机会吗?这样想着,老牛禁不住心潮澎湃,老泪纵横。

是啊,在这人潮汹涌的都市没有住房就等于没有立足之地,就说明你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都市人,只能算做一个都市过客,一个在都市漂泊的流浪者,你的生活就潜伏着许多危机,你就缺乏安全感。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嫁给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男人呢?所以,以前的妻子没有错,现在的刘某也没错。错的是自己,是自己没有挤进那些能够有能力获得住房的人的生活圈。

但是,牛天顺并不想就此放弃最后的追求。他找到了女儿,想劝她帮助一下自己。可女儿脸一板,斩钉截铁地说,这套房是妈妈挣到的,现在又留给了我,你根本没份,就死了这条心吧!老牛还想争辩,但女儿不想听,她砰一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任凭老牛怎样叫喊都无济于事。

老汪他们根据牛天顺的女儿提供的情况判断,老牛很可能在这沉重的打击下病倒了。试想:一个失去了爱情又得不到家庭温暖的老人能支撑多久。于是,他们又很快找到了库房的看管室,但看管室内空无一人。从桌上一层灰尘推断,老牛有好几天不在这住了。那么,他究竟去了哪里?

持续两星期找不到牛天顺,老汪他们预感到情况不妙,便向厂公安处报了案。于是,全厂职工很快知道了牛天顺失踪的消息。牛天顺再次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老一点的人提起牛天顺就很不以为然地说,就是老婆跟了副厂长的那个家伙嘛;年轻人则说,就是那个女儿做了三陪的老头呀。

公安处调查了三天,但没有获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原因是他们无法确定牛天顺到底属于哪个生活圈。每一个生活圈里的人都把牛天顺当做另一个生活圈的人,大家都对他一知半解,似乎对他的存在与消失没有多少兴趣,因为大家都觉得他是圈外的人。最后,公安处不得不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

其实,牛天顺此时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太平间里。医院这段时间也正在为寻找这具无名尸的家属而大伤脑筋,正当他们放弃寻找准备按规定程序将老牛的尸体解剖以用于医学研究时,一名医生偶然看到了报上登载的寻人启事,于是打电话给厂公安处。

猜测牛天顺的死因又成为全厂职工谈论的热点。有人说,老牛是因为晚年得不到家庭温暖,在孤单寂寞中忧郁而死。有的说,可能跟长期独身生活有关,具医学研究表明,长期得不到性满足的人生命力会很快枯竭。还有的人说,老牛大概是被不争气的女儿气死的,女儿不但给他脸上抹黑,还独占了妻子留下的住房,让晚年的牛天顺无家可归,一把年纪了,能受得住吗?而老汪他们则说,老牛肯定是因黄昏恋失败绝望而死。

猜测归猜测,医院的尸检证明上写的则是:牛天顺,死于心肌梗塞。据医院120急救中心的负责人说,十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急救中心接到一个求助电话,打电话的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她说她亲眼看到一个老头在马路上突然晕倒,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医院根据那人提供的线索赶到了出事地点时,老牛已经停止了呼吸。

既然是正常死亡,也就没必要报案了。遗憾的是无法感谢那位好心的报警者,也许她做了好事不留名,也许她怕引祸上身受牵连。总之,牛天顺在寂寞死去的时候,总算还有一个陌生人给了他一丝人间的关爱,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感欣慰的了。

牛天顺的女儿和老汪他们一块去医院搬尸时,那位最先看到寻人启事的医生开玩笑地对他们说,真玄呀,再迟一会儿牛天顺的尸体就四分五裂了,因为那时医院正准备把他的尸体肢解然后制成各种标本呢。

老汪他们推开太平间的门,看到有很多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停尸台上,除过老牛外,别的尸体都穿戴整洁且美了容。只有牛天顺的尸体孤伶伶地横在阴暗的角落里,有种被其他尸体挤在圈子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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