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苍茫

这两年最频繁的事就是探病和奔丧，看着那些年青的、年长的，平辈的、长辈的亲人一个个离去，免不了伤感。尤其是看到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命的人，不甚悲凉。

时间是一匹拉不住的野马，在马蹄声声中，我们的年龄在一年年做加法，生命却在一天天做减法，可有谁知道这一生的生命有多长？又有谁知道这一生要经历怎样的人生呢？岁月苍茫，人生苍茫，一切皆无定数。

春风佛面的季节，突然听到小表哥住院的消息，说是恶性肝肿瘤晚期。怎么会？表哥他才四十多一点！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在交大一附院的病房见到表哥的那一刻，我知道他的生命真的无多了。

几年前一算命先生说六亲同运、祸不单行，我不以为然。可这一年多来连续送走了许多至亲的亲人，有些怕了，怕了这六亲祸不单行的日子。表哥年前刚刚送终了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我的姑姑，年后又送走了他不满六十的大哥我的大表哥，而时隔一月自己竟愣头愣脑地被判了死刑。这才短短三个多的日子呀，一家人倒下了三座山，这叫人情何以堪？生命怎会如此最弱？人生怎会如此苍茫？

表哥是个苦命的人。小时候赶上吃大锅饭，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穷得连几元钱钱的学费都交不起，因而早早就辍学在家跟大人学做竹筛子卖。十几岁时父亲突然去世，那时大表哥已结婚生子另立家业，大表姐也亦出嫁，家里就只有他和身体衰弱的母亲以及小他好几岁的妹妹三人相依为命，靠做篾筛子过活，日子充满了艰辛和苦涩。不久后，姑姑的一只眼睛痛得厉害，无钱医治而失明，只能做一些家务，一家的重担就完全落在了表哥稚嫩的肩膀上，他不但要照顾母亲还要疼妹妹，白天去种地，晚上就做筛子卖钱以补贴家用，愣是把一个坍塌的家顶了起来。但光靠卖筛子的零钱除去人情礼往家里已所剩无几，日子依旧困苦不堪。

那些年，每逢寒暑假我总是吵着要去表哥家跟小表姐玩儿。小表姐大我四岁，她眉清目秀，白皙的脸上总是露着不尽的浅笑，一笑就露出一对圆圆的小酒窝特别的好看，只是她常常笑着笑着眼里就有晶莹的东西溢满眼眶。姑丈去世她不忍表哥的辛苦也辍了学，小小年纪白天打猪草，晚上姑姑和表哥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筛子，她就在一旁学织毛衣或是做针线活儿。而我则守在她们的旁边，好奇地看着表哥的六指手是怎样将长长地竹篾编织成一把玲珑的圆筛子。我看到表哥年轻的六指手已是粗糙不堪，也常看到锋利的篾刀、坚硬的篾条在他的手上划拉出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在表哥家，姑姑每次做饭总是很自然地给我一个人的饭碗里加一勺事先烧好的葱花油，每每我总是高兴而有滋有味的一边吃着还一边说着“真好吃”。大一些的时候，我才明白妈妈为什么每次总是再三叮咛我说让我玩儿三两天就回家的原因，有些心酸，之后再去便是匆匆而归。

日子尽管如此艰难，但亲戚朋友、四邻八舍哪家要是有个红白喜事表哥都乐呵呵地又是帮忙又是随礼，一家也不落下。村里人都夸表哥勤快、能干、实诚、人又长得秀气，将来一定会找一个好媳妇，过上好日子，每每表哥总是说，哪个愿意跟我这穷小子？还是多一根手指头的。

十九岁那年，表哥结了婚。表嫂是没见其人就听其笑的人，她不但人长得俊俏、能说会道而且勤劳能干、热情大方、孝顺体贴。表嫂的到来，给家里增加了帮手，注入了欢乐，更是添了人气，之后几年添了一儿一女，又盖了三间大瓦房。一家人的生活开始有滋有味起来，日子渐渐好转。表哥更加的吃苦耐劳起来，秀气的一张娃娃脸上总是挂着收不拢的笑容。过日子难免有心烦的时候，表嫂烦了看着表哥总笑就来气说：“你成天有啥高兴事笑地噻？”表哥更加乐了：“我看着你就高兴里么”表嫂就跟着笑了。

时光飞逝，岁月更替，人们的物质需求已不再满足于一日三餐的温饱生活，都绞尽脑汁地奔向小康的路上。村子里的年青人大多都把孩子扔给老人，能做生意地做生意，不会做生意的出门打工，几年下来少则赚个四五万，多则转个十万八万；实在出不了门的就在河床上挖沙子卖，也不少卖钱。渐渐地村子里楼房高了，河床低了；人情淡了，礼仪重了。而表哥家此时姑姑年事已高，孩子在上学，无法出门挣钱，向来实诚也做不了生意，邻居劝他去河边淘沙子，他生气地说：“看河汃都让你们给陶成啥样了？”他和表嫂商量买下了一台磨面机，一台压面机，给四邻八村寻了方便又赚了家用钱。有人磨面、压面就磨面、压面，没人磨面压面就做筛子。日子忙忙碌碌，也踏踏实实。

年前，八十多岁的姑姑老去了，亲戚朋友，乡里乡亲能去的都去了，不能去的心意都到，人们都说这是表哥两口子几十年换来的。一个农村的丧事被亲戚朋友捧得热热闹闹，倒像是一场喜事。作为姑姑的娘家人我们为表哥、表嫂披了红以示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孝道。那天，我第一次看见表哥泪水长流。我知道表哥的泪水不光是思念母亲，而是包含着太多的心酸苦辣，我也知道这其中定有对他大哥的心痛和伤感，因为大表哥已是肺癌晚期，生命危在旦夕。来送葬的人都说姑姑命好，差一点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年后，大表哥走了，不到六十岁。

一个月后，小表哥被查出恶性肝肿瘤晚期，四十四岁！

这让人情何以堪？！

在一附院十二楼表哥的病房里，他十几岁的儿子细心地的照料着他，我彷佛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表哥，双眼朦胧，向窗外看去，一望无际的是林立的高楼、纵横交错的是车水马龙的马路、熙熙攘攘的是川流不息地人来人往……而表哥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还能找见回家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