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花已尽

??（一）??西园的梅，寥寥落落地开。姐，依在楼前，峨眉双蹙。骤地风起，花瓣晃悠着离了枝头，我听见姐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北风一成不变地刮着，往日里笑靥如花的姐，却平白地添了浓愁，化不开去。??“你瞧这俩水鸭这般难绣，谷儿不学了。”我丢下锦帕，乐颠颠地去吃糕点。??姐接过针黹，横竖之丝在她纤若无骨的手中，游若蛟龙。??“哎呀，大小姐，咋真个不留神呦，”慈妈心疼极了，“翠儿赶紧送金创药来！”姐，肤如凝脂的指被针戳了道口子，血染在帕上，似梅一朵。????（二）??那天深夜被慈妈唤醒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蜡黄的脸上一道道的泪痕。丫鬟家丁拖着白缎子里里外外，步履匆匆。慈妈领我到了正堂。??姐，在嘈杂的人群中，安静地睡着。浓密的睫毛沾着水气，像打湿了翅膀的蝴蝶。??他们说，姐是在渡头被捞上来的，像是失足。还有人说，姐和人私奔，在渡头盼不到郎，溺水了。??姐，不要贪睡了，醒来好不好。我使劲搓着她僵硬的手，用力呵气。??他们在给姐梳妆，我看到雪一般的颈上戴一串梅花吊坠，那么鲜红，似血染帕。??娘亲在灵柩旁，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倒下，再没起来过。父亲抱着他们的灵位，不停地喝酒，不多时，抑郁而终。??这年寒冬，我成了孤儿，年仅十岁。????（三）??即使再饿，我也不抢地上的馒头，和他们争个头破血流。蜷在人家的墙角，喃喃自语：“谷儿不饿，谷儿不饿。”便昏睡一整天。??他们追着我跑的时候，梅花坠滑落下来。我蹲下去捡，猛地被一只大手揪住耳朵，“臭要饭的，敢偷馒头。”接着一个大巴掌扇下来，我摔出好远。??“谷儿没有偷东西，谷儿只拿了他们吃剩的。”我攥紧坠子，痛得忘了哭。??那只大手还要狠狠落下，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挡在了面前。他拿出明晃晃的银子，大手的主人便屁颠屁颠地走了。??少年转过身来，明眸若雪，温润如玉。??他轻掸去我额头的草屑：“你叫什么？”????（四）??梅落庄，花落成海。??南歌领我来的时候，庄苑上下诧异地打量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野孩子。南歌要他们唤我小姐，接着我被带到一个檀香氤氲的别苑，沐浴更衣。????（五）??梅落庄的日落总那么冗长，西去的迟迟的云，满载忧伤。南歌披着一身余辉，面朝西山，吹奏长箫。此番情景，六年如一日。??六年来，我一直于雅苑中聆听晨钟暮鼓，看尽朝花夕拾。转眼，谷儿已出落得如姐般肤若凝脂，美目盼兮。侍女尘初梳理着我顺及腰间的青丝，戴上剔透的蓝玉簪。??“南歌。”我喜欢这样唤他，不似尘初，唤他少主。??此刻，他的身影被夕阳拖曳得如斯修长。见我来，便把长箫收入青衫袖口。接着转身，折梅，挥枝而舞。微步如凌波而行，轻踏于树梢；侧身若绿柳扶风，似要羽化；长袖宛转，惊落满园红梅。南歌以梅枝代剑，竟将这套剑法舞得如此干净利落。我抽出佩剑，踏上步风，舞之。??南歌隐忍的双眸溢满灵气。六年来，他教会我剑术、吹弹拨奏，乃至医理。犹如一位忠臣之于前朝遗孤，耗尽心力。犹记得，他从禁地砍下千年含樟，只为造一把古琴，赠于我。须知，庄苑禁地机关重重，泛泛之辈，九死一生。??杨柳风拂，山花烂漫，南歌带我上山采药。我背着竹篓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似在轻踏这斑斓的四月天。??忽见山崖边几株异草，成双结对，相生相连，甚是奇异。??“那是鸳鸯蒲，珍贵药种，对外伤有奇效。”南歌看出我的疑惑，随即攀到崖边，细心采撷。??鸳鸯蒲。曾几何时，姐在模糊的记忆中，绣着的，也叫鸳鸯。????（六）??梅落庄来了客人。??尘初说，轿子里是邻近山庄的大小姐，赵羽依。有八年未来，依然面若桃李。??八年意味着什么，我无从知晓。但见她垂顺的青丝未挽发髻，该是待字闺中。??这些天，南歌没有如常出现在西院。剑在鞘中，多日未习。??他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吗？????（七）??夜深，庄苑，箫声连绵。我终究循声而去。??冷月如钩，这箫尾的流苏寂寞地舞。??“南歌……”??箫声嘎然而止，他转过身来，竟是请泪长流。南歌看着我，眼神愈加迷离，骤地把我拥入怀中，久久不肯放开。我闻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听着他口口声声喊着“七夕，七夕……”??用力挣开紧抱的双臂，我一路踉跄。??翌日醒来，不明身在何处。只觉得四周古木参天，定神看去，但见千年含樟，遂知，已身陷禁地。思孚之间，一排竹刺从天而降。我凌波而起，身轻如燕。??这里方向迷离，不觉间，前方出现一座墓冢，有清香三注，碑文被一袭紫衣挡住。紫衣姑娘转过身来，我们相视愕然。??我看到赵羽依先前诧异的双眸转而燃起无端的怒火，越烧越烈。忽地，她射出数枚飞镖，镖镖夺命。猝不及防间，我躲闪不及，生死一线。??他挡在身前，恍若六年之前。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转过身对我诚然而笑，顾自倒在眼前。飞镖穿透胸膛，鲜血肆虐，染满衣衫。南歌用尽力气，望向赵羽依，“不是她，不要伤害……”??我不顾一切扑上去，泪在风中，千回百转。????（八）??南歌那么安静地躺着，安静得像那年的姐，纤尘不染。杨羽依和我一起救的南歌，之后，她走得失魂落魄。??尘初端来碾好的草药，“我来换药吧。”??“是，小姐。”她退出房间，带上门。我解开南歌的衣衫，霎那，泪雨滂沱。??初春的庄苑，梅花，零零落落，随风，婆娑而逝。这点点乱红，掩入了黄土，似要将无尽的哀怨情愁一并尘封。??南歌看着我，眼神间或迷离，间或清澈。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只是转过头，不看他。??我去了崖边，采摘鸳鸯蒲。晒干，磨粉，装入香囊，绣上寒梅一朵，轻放在南歌枕边。????（九）??他伤势渐好，已能折梅而舞。??侍女尘初轻扣门扉，“小姐，少主有请。”??我用今晨摘取的梅花，沏成茶，让她先行端与南歌。??四目相接时，茶已饮尽。??“谷儿，你看这满园的梅，为何落得这般不舍？”??“或者，因了树的不挽留。”??我凝望他，想看清这梅一样的男子有着怎样的风骨。为何多年后，他会喊着曾经背弃的女子。??七夕，七夕。??“谷儿，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我点点头。那红颜薄命的姐，现如今，在他心中竟沦落成一个故事，徒剩追忆。那天，当我为他解开衣衫上药时，梅花坠赫然入目，与姐颈上的，一模一样。泪水霎那决堤而洒。??他带我进了禁地墓室，取出随藏的画卷，打开来，画中人眉若远黛，正是二八年华的姐。??“多年前，有少年赶路，借宿人家。时值寒冬，庄园里外开满了梅花。他心动折梅，却被一姑娘喝止。相遇便有了相知，姑娘在落英缤纷中翩跹起舞，青丝如瀑，明眸如烟。花为媒，坠为聘，他们相爱得无以复加。怎奈少年已有邻庄的青梅竹马，父定婚约。万般无奈下，他们选择远走。”??我静静地听着，南歌阿，既然如此，你因何丢下七夕呢？你怎舍得让她一人远离尘世，永世寂寞呢？你可曾想过她翘首等待的样子，可曾痛惜她的香消玉殒？??南歌望着我：“谷儿，我应该早点找到你，不该让你颠沛流离的。”??我看着他眼里的忧伤，深蹙的眉，南歌，你可知那梅花茶再甘甜，遇上枕边的鸳鸯蒲便成了穿肠毒药？??“南歌，若是倒回八年，你会让姐幸福吗？”??“倒回八年？”他长吸一口气，“能吗？我看到大哥悄悄收拾包袱，我知道，他要离开山庄。是我跑去告诉父亲，若非如此，大哥怎么会被老人家锁在房里，可怜的姑娘也不会含恨而去。这些年，一想起大哥望着画像久久无法的样子，便心如刀绞。有时，他饮剑时的容颜会在我脑海里徘徊，还有，抱着他嘶声力竭的赵羽衣，执意终身不嫁。有时，我会把自己当成他，陷在无尽悲痛里无法自拔。这年幼无知的债，何时偿清阿？”??南歌不再悲恸了，像是经了狂风骤雨，此刻风住尘香，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手中紧握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