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我扔掉红领巾了。然后，我整理小学的东西。那些东西摆得很凌乱，像幼儿园屋子里的玩具。

那个角落很脏，我费了很大力气清扫。后来我在那里捡到一颗钻石，落满尘埃。

我是被堆在城市上长大的。城市很精致，城市里的人也很精致。

小时候我爱看《白雪公主》《睡美人》《驴皮》，我顶喜欢看“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海的女儿》我不喜欢，因为王子和公主没有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我画我的白雪公主。楼底下一女孩也画了一个，我说你这不是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头上有十颗珠珠，你画了九颗。

后来我知道了，王子和公主在童话里。

那时，我亲爱的安蒂坐在我对面。她的名字，很像米切尔·恩德的那个长长故事里的可爱的主人公。

我亲爱的安蒂，她是个天才。

那时候，我趴在她的背上，她趴在桌上，我伸出头，安蒂伸出头。我们看完王子公主，看大桃子滚来滚去，然后看多萝西，看巴斯蒂安，后来又看小王子的羊。

我说安蒂，你也给我写只桃子，或者是羊什么的吧。

安蒂说好啊。她找了个本子，写桃子，写羊。

安蒂大我一岁，她写桃子和羊那一年，我十岁，她十一。

那时候，女孩子哗啦啦地疯长，我听见麦子拔节。她们兴奋地议论小说。我和安蒂也哗啦啦地疯长，我们依然兴奋地看桃子和羊。安蒂给我写的故事也写了一本了，他写了一个桃子和羊的故事。所以说，她是个天才。

那时候，我和亲爱的安蒂看童话。

瑞夏德飞走了，王子和公主幸福的在一起了，巴斯蒂安拥抱了他爸爸，夏洛死了，罗尔德·达尔和他的狗又继续游戏了，小王子的狐狸还在麦田里……那时候是没有城市的，那是城堡。

我给安蒂的桃子和羊画画，画得很漂亮，安蒂说那个桃子住着的兔子是我，羊身上骑的猫是她。我很兴奋地接受了。

我亲爱的安蒂，我看见她是很美的。

桃子和羊写到两本时，安蒂依然是比我大一岁，我十一岁，她十二岁。那年，我和安蒂戴了最后一年的红领巾。我一直相信红领巾是被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因为没有人给我说是假的。说实话，我不在乎真的假的，我问过安蒂童话是不是假的，安蒂坚定地给我说，童话都是真的。这使我笃定安蒂是天才，因为她用两句话就概括了小学老师一大段话的意思。我是信任安蒂的，于是我信了她的话，也完完全全相信了童话。

红领巾缠着桃子和羊，桃子和羊缠着我和安蒂的心，哗啦啦，是流水声，一年。

一年后，我十二岁，安蒂十三岁。

那一年我对安蒂说，安蒂，桃子和羊可以印成铅字嘛。安蒂说：真的？她很高兴。

那一年男孩子也疯长起来，转过头，前排的那个男生已经挡住我的视线了。男孩子开始给女孩子写纸条，女孩子开始写绵长无味的话。那一年，白衬衣，发白的牛仔裤，寂寞出现在各种各样从耳边呼啸而过的纸上。白的也好，黑的也好。可是，我和安蒂还是写大片大片粉蓝的桃子羊。

于是，安蒂和我被人嘲笑了。因为我说，我们是小孩啊，怎么能这样写呢？然后，我被人嘲笑了。“还天天猫和兔子，你几岁了？“我没低下头，但我发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我懒得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我还有我的乌托邦，我的桃子和羊，我的安蒂。

但是，被嘲笑过后没几天，我发现，我毕业了。

一种夏日的黏稠缠绕着我和安蒂，安蒂说没关系，初中我们还能在一个班，我便不难过了。可我毕业后的第一个月，妈妈说我要去外地上学去，我无法不答应。但我怎么舍得我的桃子和羊，我的天才安蒂。没办法的，我和安蒂只能拥一拥，然后我走了。

安蒂成绩很烂，我成绩很好。我忘记了。

我去重点学校重点班，安蒂去普通初中普通班。安蒂还拿着两本关于桃子和羊的故事，我的手里多了很多套卷纸。日益增长的卷纸像我和安蒂日益增长的距离。开始我说没关系，还能和安蒂见面的，又不是不回家。但回家了，很匆忙，匆忙得没有见面。于是“重点”把我与安蒂之间割开一条看得清晰的巨大裂纹。

我不画画了，重点学校考试很多，每天都在备考，每天宿舍都有人挑灯夜战，我也学会了。重点学校的孩子很早熟，我不看童话了，我每天做题，做完题，看名著。这才发现，要求读的名著里一本童话都没有。于是，我心里充满的全是“社会”这样的词以及条条框框式了。

我的家长老师说，你长大了。我看完《彼得·潘》的时候，我说过，我不想长大。但是，为了和“|重点”接轨，我长大了。

我的同学跟我说“友谊”“友谊”“友谊”，似乎是很沉重的话题，她们那群女生，跟我说她们的落寞，她们其实很孤寂，她们喜欢听谁清亮的歌。但是，亲爱的天才安蒂，我从未跟她提过“友谊”，她从口到心都没有“落寞”这样的词语。

我笨拙地旋转啊旋转。一年，不痛不痒地在“重点”过了。那中间我的骨节到心脏都“咔咔”地响，我没听见。一年没和安蒂见面，说话。

那天安蒂第一次打电话来了，安蒂说，桃子和羊出版了！她很高兴。我又想起来了，我们的桃子和羊。说：是吗，很好啊。安蒂在电话那头停了很久，我说，安蒂你。。。好吗？班里怎么样。安蒂说：好啊，挺好的。又停了很久，我说这是长途挺贵的，别打了，回去再说吧。安蒂说：好吧。

然后我又想起童话了。我惊异地发现我听不懂童话了，我还记得去年我那里高兴、伤心，我还会在那里高兴、伤心，只是再找不回之前的原因了。亲爱的安蒂，我们的桃子和羊，我们的童话，在你那儿，都没变，你还是没长大，现在被嘲笑的只剩你了。呵！

我的同学，拿着犀利的语音在我眼前晃着，我也犀利地回击他。

我的安蒂，用她软软的语调给我留言，我却不知作何应答。

其实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哀愁的事，只是我在那时清楚地听到我的长大，还知道我的安蒂却没长大。我的童话哗啦啦折着翅膀走了。我不属于童话了。我们的桃子和羊，也走了。童话是最干净美好的，我不想走，又不得不走，童话是最真的最好的，我不想走，又不得不走了，童话里，安蒂和王子公主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得不走。但我走了。

我开始喜欢《海的女儿》了，因为我知道小人鱼不可能和王子在一起，王子和公主也不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安蒂还是给我说：“童话都是真的”。那时候，我感到很多“那时候”像我脱下粉色蕾丝裙一样卸下了。但是安蒂和她的桃子、羊还是最好的。

我丢掉红领巾，我开始打扫小学的东西了。

墙角的那颗钻石是七个小矮人挖出的那块，抖掉它的灰尘，它的光芒灼眼。亲爱的，它碎了，它说：

“再见”。

巴斯蒂安再见，小王子再见，瑞夏德再见，尼尔斯再见；查理再见，圣·埃克苏佩里再见，罗尔德·达尔再见。

再见，亲爱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