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之路

玉凯、厦蓉、凯羊、三黎等多条高速公路交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将黔东大地道路状况彻底改观，山川、沟谷、河流变通途。春节回了趟老家，全程仅三个半小时。过去五百余公里长途，弯道取直后，缩短到不足三百公里。

小车奔驰在凯羊高速路段。这段高速刚通车一年半，加上沟谷深，桥梁多，路面十分平整坚固，坐在车上与坐在飞机上没区别，全程设计三十八分钟……二十多年前，我刚分配到生活地上班，凹凸不平之简易乡村公路须经过台辰、烧茶、兴仁、城江、铁倘、咸宁、宣威、下司等二十多个村寨。盘山路绕得乘客晕头转向，老鸭车爬完一个坡得三四十分钟，下一条沟须花半个小时，七十多公里山路，至少得用三个时辰方能到家……

前年九月，首次听到三黎高速公路通过家乡县城，一直兴奋到现在……过去天柱至三穗路段，犹如古代的长江三峽，崎岖蜿蜒，布满险象——爬坡下谷绕山绕水几率多，翻车事故频频发生；路面坎坷，老鸭车颠簸厉害，有一次，一位乘客被颠簸腾起，撞在铁扶手上，断了肋骨；弯多弯急，坐不习惯的农村人晕车呕吐，车内臭气熏天；路面狭窄，让车不慎跌落路坎下、山谷里、相撞等是家常便饭；沿途村寨众多，每逢腊月赶乡场日子，堵车太寻常，一堵就是个把小时不希奇。七十五公里路程，奔波三四个小时或半天也得理解……当下，车子穿梭在三黎高速段，路面滑涮，感觉就像沐浴在春风里，两眼桃红枊绿，万紫千红。我仿佛坐着高铁去西藏，路两旁青草漫茵，直至天边；山坡、旷野的杉木树、松树及杂木树瞬间变成了高原卓玛，跳起雪山朗玛舞，欢庆吉祥……

“爸爸，天柱站到了！”“什么……到哪里了？”我蓦然回头，望着儿子。“到家了！”

我看看时间，仅仅四十二分钟。

游子回乡，大多是节日、家里重大事情，与乡情紧紧牵连。内心激动、向往，感觉温馨。皆因路况，车上险象丛生、晕车呕吐、浑身酸麻、堵车窝气……一定程度上减弱了返乡情绪和思亲味道。尤其是清明、端午、中秋、春节回乡，那是寻根。高速公路宽敞了、直了、路面厚实了，游子乡情就浓了，深厚了。一个个故乡，组合为炎黄民族大家庭；一条条高速公路，凝聚作一根根风筝线；一个个游子，飘飞成一只只风筝。伴随着亲情牵拉，风筝回溯，子孙情感皈依，家乡便丰满，圆润，乡情融融，凝聚力绵绵滋生，民族情感源远流长。

回故乡之路，是功德路，乡思路，民族寻根路。

大年初三下午，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我一家三口与六弟及侄儿去罗汉坡看望父亲。

清一色水泥便道，陡峭处为台阶，宽约一米，厚实坚固，一直延伸至坡顶。据六弟介绍，由于清水江下游修建拦河大坝发电，远口镇整体搬迁，上移一百米，罗汉坡顶被规划为公墓用地，近百年来老坟迁移而来、新坟增加上去。过去的羊肠小道如今变成重要通道，泥巴路很不方便。远口居民村两委发出修路募捐通告，以功果形式向社会集资。城镇、乡村积极回应，尤其是从远口镇飞出的做大事游子，慷慨解囊。一位出生远口老街、在凯里市当金领的女士，捐资十万，深得家乡父老赞扬。

到半山腰，水泥路分为三叉，直奔三个坡顶。朝右手边走，水泥路路过父亲坟边上。

“人世间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父亲打铁六十四年，流干了汗水，在放下铁锤三年后，撒手西归，真正勤劳一生。七年前一个阴雨霏霏早晨，我们几兄弟沿着黄泥巴路抬着父亲上山，将其安睡在此。今天，父亲与儿孙坐在树下晒太阳，肯定欣慰，水泥路到跟前，太方便了。中国农耕社会几千年，撰写的就是普通人勤劳历史。睡在罗汉坡顶的前辈，大多流汗水一生。父亲是其中一分子。如今，后辈用勤劳结晶修筑了这条忠孝路，跟随先人足迹，让前辈精神延伸，让华夏勤劳内核发扬光大，安睡者放心了。

忠孝路是给后人修的，儿孙行走路上，民族血液汩汩流淌，直至永远。作为一介游子，时不时踏上台阶，有根追随，脚步才不失衡，心灵才不迷路；先人在哪，故乡就在那；“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之思念就永远绵长；风筝线不断，游子情有皈依，梦有魂牵。

初四下午，为了圆我儿子游三门塘旅游区意愿，六弟亲自开车，一行朝国家级名胜奔去。

清水江下游两岸部分乡镇、村寨，有一道亮丽人文风景线——宗祠建筑。方形、哥特式模式，牌楼多为立体塑像，基座用青石块砌就，整体古色古装，飞檐流壁，集建筑、雕塑、绘图、书法为一炉，雄伟壮观。三门塘宗祠文化是清水江两岸的代表，获国家级名胜称号而加以保护和修复。三门塘宗祠文化中，刘氏宗祠最具有特征。刘氏宗祠坐落于三门塘村，临江屹立，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建筑面积268平方米，四面高墙，遍塑浮雕。汇哥特式艺术为一炉，融东西文明于一体，设计匠心独运，结构新颖奇特。门上锈刻一幅对联：“白水高名千秋尚在，香山重望万古犹新。”宗祠墙壁绘五彩，璀璨夺目。牌楼作浮雕装饰，棱角分明，直线与曲线结合，雕塑与彩绘并用，构图画面千变万化，生动活泼，真实感极强。正中牌楼有44个拉丁字母，至今无人能解。

同样是缘于库区项目，清水江两岸村寨清一色鸟枪换炮，过去坎坷乡村路焕新为水泥路。三门塘更是亮丽非凡——进村水泥大道宽约三米，路两旁栽种着名贵树种；村内，水泥路到各农户家门口，主路段有绿化带，特色花卉鲜艳；具备特色之宗祠建筑重新整修，焕然一新，供海内外游客瞻仰；刘氏宗祠前面修建了平坝，清一色鹅卵镶嵌和青石板铺就；宗祠院前平坝周围修建栏杆，可供村民、游人休闲，还有公厕；宗祠临清水江面，修筑了高大、厚实拦江大堤，堤上是青石做的栏杆，可供游人望江观景……

三门塘村为典型侗族居住区，侗歌文化、渔民文化、清水江木棑文化均原汁原味，加上宗祠建筑文化，让这个小山村闻名远近。早在十多年前，侗族大歌便唱进了中南海，唱到了欧洲、美国，连南非都有人到三门塘目睹其风采。加上清水江两岸自然风光旖旎，清水江下游数百公里，三门塘旅游首屈一指，十分火爆。

三四十年前，家乡与全国农村一样，贫穷落后，诸多有志青年通过寒窗苦读，走出大山，去远方寻梦；再后来，跟随打工潮，涌往他乡流汗，用辛苦换来富裕。如今，回故乡之路清一色高速、高铁，宽，直、厚、快，外面眼睛看过来，早已今非夕比；政府引领农民奔小康，现代高效农业示范园区、清水江森林水产经济带、工业园区、特色旅游经济、民族美食等做大做强，老百姓日子越过越火红。家乡成变了人们向往的远方，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旅游胜地，让有志青年圆梦的伊甸园。

故乡的路，你是一条金飘带。

大年初五，六弟和我坐车，到广溪冲看望了二舅。

广溪冲是远口镇一个小山村，距离镇所在地二十多公里。以前去大舅、二舅家拜年，走坎坷山坡路，翻七八座大山，过三四条溪流，越十多个山坳，至少四五个小时才走完。现在，水泥到家门口，小车二十分钟搞定。

身子坐在车内，双脚却行走在三十多年前崎岖山路上……二舅勤劳，一个人犁田、打谷子、割草喂养耕牛、砍柴、种自留地，还要照顾长期多病的舅妈，在我眼里，没清闲过一天。表姐出嫁后，连烧水、做饭、喂猪这些活都丢不开了。后来，舅妈撒手西归，二舅孤身一人支撑。表弟结婚几年，丢下两个子女，夫妇俩打工去了，二舅又带孙子，一带又是十余年。在我幼时感觉中，二舅是一匹马，不停奔波在山路上；是一副石磨，永远围绕家事转……二舅是勤劳化身，是我们后辈仰望在一棵大树。每每联想这些，稚嫩脚步加快，想立刻见到二舅……二舅宽厚仁慈。也许是人穷所知，我的母亲一贯暴戾，小时候几兄弟被打骂是家常便饭，只有到二舅家，才像个人，有尊严。春节，去大舅二舅家拜年成了向往。耐于走路的我，机会便多了些。肩膀上挑着糍粑、肉、糖，脚下踩着滑泥巴、石子也舒心。心想，远离了打骂，又能够吃到二舅做的甜酒、粉蒸肉和腊肉，得到优待，有机会沐浴温馨，再长的山路也近了，再坎坷的路面也平整了，道旁边小草青翠起来，花儿开着笑脸朝我招手，山麻雀唱着歌和我伴行……二舅家是温馨青草地，是亲情伊甸园……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给二舅几十上百元钱小用。三年前，侄女文艳出嫁，我回家，给了二舅一个五百元红包，外甥些许心意，聊慰一颗仁慈的心。二舅总是记着，对我说：“所有外甥中，老四最孝，菩萨保佑你！”听着赞誉，心里暖洋洋……能够有机会尽些许孝道，是晚辈福气……每次拜年到二舅家，我学着二舅样子，挑水，砍柴，放牛，二舅说：“勤快人吃饭香，小时候勤快，大了就勤劳，肯定有出息！”托二舅吉言，能够跟随二舅脚步，流汗水吃饭，不丢勤劳本色，就算出息了……今年，二舅年纪八十上六了，身体健康，还能做拿柴、烧火、提水、煮饭等农村活路。“勤快人吃饭香！”这也许是二舅长寿、健康秘诀吧……

“四哥，到了，下车！”

二舅，外甥来探望您的路短了，平了，直了；由您引领的亲情路却长了，厚实了！

回到家的第三天，侄女婿小吴就来请去吃饭。我知道不能推辞。按当地习俗，新亲戚，春节期间相聚是大礼数。说来惭愧，侄女文艳嫁到吴家后，作为四叔，早应该行这个礼数了，由于忙，无缘回家，便搁下了。

在所有侄儿、侄女中，文艳我俩叔侄走得较近。在她感觉中，四叔是骄傲，职称高，工资高，在专区报纸上经常可看到发表的文章；四叔勤劳，一人在他乡奔波，做了不少实事，打出了一片天；每次回家，总是协助她父亲处理相关事务，以她家为家。她出嫁时，我代表六弟夫妇在众亲戚朋友答酬致谢。外孙出生后，我夫妇俩回家看望，送了五百元钱。去年国庆节，六弟、弟媳、侄女、侄女婿带外孙到我工作地，三家人齐刷刷，好不温馨。

在侄女眼里，四叔去她新家，行这个礼数，链接新的亲情，是条闪亮彩带，定然能够亲戚和谐，亲情温馨。蓦然间，从广溪冲二舅家回返的感觉骤地涌到眼前：作为中年人，站在承前启后转折线上，上承接先辈亲情内核，接受引领，涵蕴亲族，厚重亲情；下启晚辈伦理，传承亲情，牵连情感线条，增强凝聚力，让炎黄民族亲情波涛汇集、壮大成河流，流淌在世界民族之林，流淌在历史书页上。

这条亲情路，必须走。走上了，路就直了，平了，厚实了。

“悲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这是游子的悲哀，更是游子的幸福。对“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的飘荡风筝，有乡愁牵连，情感伊甸园青草萋萋，野花芬芳；有亲情回味，有故乡萦怀，人生丰富，底蕴厚重。

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今我来兮，乡路平直。乡路长长系游子，情感依依归故园。有回故乡之路引领，我这只风筝飘飞再高再远，都不会迷失；有回故乡之路链接，纵然时光间隔再久，灵魂照样寻根到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