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萌/一个普通人漂洋过海的勇气(订正版)

2016-12-26 09:00 | 作者:洛神. | 散文吧首发

当她讲起以前时候,我以为会听到一个故事,未料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家族历史。

1948年,安徽亳州利辛县,当兵在外的张廷发,被父亲叫回成亲。新娘名叫谭嫦娥,19岁,在张家已经待了四年——因为家中贫困,她15岁那年就被给到张家做童养媳,安徽那边的叫法是“团来的媳妇”。因为穷,谭家把闺女嫁出去的时候连象征性的一根针线都没陪嫁。成婚第二年谭嫦娥为张廷发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张福珍,这是张廷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血脉。

女儿还不到2个月,一道军令下来,张廷发不得不收拾东西,坐上了飞往台湾的飞机。那个差点人吃人的年代,在中国几乎是最穷的安徽省,失去了家中唯一的劳动力还带着不到2个月的女儿,谭嫦娥的生活可想而知。张福珍长大后,与同是利辛县的黄全民结为夫妇,随着闯关东的人潮,来到了北大荒,并且从此扎根。

和张廷发当年一起背井离乡的老兵们,大部分在台湾有了自己的家,会做一些小生意度日。而张廷发因为后期军衔尚可,享受着不低的退伍待遇,免于为生计发愁。可是,他的人生似乎从24岁那年就终止了,一辈子剩下的只有等待,独身一个人,直到去世。

两岸恢复通信时,张廷发已经60多岁了,他凭借着40年前的记忆疯狂地往安徽老家写信,登报纸寻人。只是可惜,他的母亲没有等到接到他书信的这一天,而妻子和唯一的女儿也不知去向。安徽老家的亲人不愿让他伤心,便让他母亲的妹妹,二奶奶假扮张廷发的母亲拍了照片给他邮寄过去,可是不久他还是知道了真相。正当他悲痛绝望时,老家的亲戚奇迹般地联系上了远在东北的他的女儿张福珍。

这时的张福珍已经40多岁了,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只上过小学一年级,只能勉强写出自己的名字。张福珍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说她那时想着失散将近50年,父亲在那边一定有了自己的家,如果能联系到一个两个父亲的孩子,她在这个世界上也算有了亲人。当她接到自己惦念一辈子的父亲的来信,知道他独自生活了一辈子的时候,她不禁失声痛哭。那时,她收到一笔500块钱的汇款,夫妻俩惴惴不安,不敢去取。后来张福珍心一横,和丈夫说:“取吧,只有我能给我邮钱。” 

60多岁的张廷发已经不再适合远距离的飞行,加之之前老家人对于假扮母亲的欺骗,他已经疲惫不堪,于是对张福珍说,我是不能回去了,如果你想来,你就来吧。张福珍说:“好,我去。”

在刚刚20出头的我母亲的陪同下,姥姥张福珍坐了30多小时的硬座回安徽办理入台相关手续。两人先到蒙城公证处又折返合肥,几经周折,由张廷发尚在世的所有兄弟一同来到公证处按指纹、签字,以证明她的确是张廷发的独生女儿,终于办下入台证。

1989年,两岸还没开放直航,一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农村妇女,要独自一个人从鹤岗坐火车到北京,由北京飞到广州,广州飞到香港转机再飞往台湾,去见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父亲。写到这儿时,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了,我真的想不到那个没有手机时代,连“出口”两个字都不认识的女人怎么几经辗转,才到达海峡另一侧。直到现在我要去香港上学,她还会时常和我讲起她在香港候机时吃的一顿80块钱的早餐。

 

1989年张福珍第一次去台湾时由人代写给家中的信件,左边歪歪扭扭字是她的笔迹。 

姥姥从台湾回来后,一晃差不多又过去了15年,这15年中,父女俩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张廷发也一直住在高雄的荣民敬老院。2001年,76岁的他在屏东的荣民医院安详离去,结束了一生的等待。我至今还记得那年姥姥接到父亲去世的书信时一面大哭一面又要躲着,不能让她70多岁的老母亲谭嫦娥听到的样子。她一只手拿信遮住脸,涕泪交加,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她的父亲,这一生只得见了一面。

那时,姥姥做了一个决定,要把张廷发的骨灰接回来,让他落叶归根。

这个事情是不现实的,不现实的意思是说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台湾方面再没有理由让她入境。即使准入,在台湾也没有亲人能帮她办理一系列的繁琐手续。 

姥姥有一天听说来了一位台湾牧师,名叫陈士廷。她开始辗转反侧。第二天她带着100多块钱去了教会,想用这钱向陈士廷打听关于骨灰的事情。没想到陈士廷竟爽快地说:“好,我帮你。”

这个“我帮你”,不是口头上的帮助,陈士廷回到台湾,就开始着手张廷发抚恤金各项材料的领取工作,并查找骨灰的存放地址。这一干就是三年的时间,由于年代久远,当年的公证书已经不能证明张福珍就是张廷发唯一的女儿,台湾政府拒绝受理。

这个时候,陈士廷说:“我替你申请。”这一申请又是三年。三年间,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再入台湾,只靠着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四处奔波,默默坚持。后来,通过之前往来的书信、照片,以及1989年姥姥在高雄的落地记录等,终于申请成功,拿到了张廷发留下的财产、抚恤金,以及他的骨灰。而陈士廷牧师没有拿其中的一分一毫。

于是2002年,张福珍女士,我60多岁的姥姥,又一个人只身去往台湾,和上次不同的是,上次等她的是父亲,而这次,则是父亲的骨灰在等着她带回家。小小的汉白玉骨灰盒,这就是姥姥与她父亲的第二次见面,姥姥当时抱着骨灰盒,满脸是泪。

故事的后来,姥姥终于让她的父亲落叶归根。6年前,从小把我抚养长大的太姥姥也去世了,去世时89岁,距离她最后一次见到张廷发,过去了70年。去世的时候,她用的依旧是张谭氏这个名字。

之前看过一篇《台湾荣民生活现状调查》,只有三成的荣民老兵得以回到故乡,剩下的七成,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山东、安徽、福建、河南,都在那个海峡彼岸的小岛上面朝大陆,魂归异乡。我很骄傲的是,落叶归根的那三成里,因为一个普通的、不识字的女人的坚持,有我的亲人。

我很喜欢看一部纪录片《客从何处来》,记录家族的寻根历史。由于可用到的影像资料实在没有,遗憾不能把这段故事用画面记录下来。由于年代久远,所有故事都是由姥姥还有母亲和老姨七拼八凑的口述而来,具体的年份多有出入,只能推测个大概。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有隐约的印象,包括陈士廷,包括台湾的来信。可是弟弟们早已不知道这段过去,所以只能用文字的力量,写给我的弟弟,我今后的孩子,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长辈曾经发生的故事,知道自己的根在哪。以及,他们的长辈,一个普通人漂洋过海的勇气。

特:陈士廷牧师一直以他的大无私的帮助我的姥姥,没有收过我们的一分钱,甚至一份礼物。因之前老人记忆偏差为陈士廷牧师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现已订正。

并在此再次感谢陈士廷牧师倾尽全力的帮助,我们的家族会永远铭记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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