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
1
突然地,
惆怅了,
惆怅到心口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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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
多么努力地,
逃离你。
逃得毅然决然,
离得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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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里路的村小,
到五里远的乡中,
到百里外的师范,
我奋发不怠,
只为脱去你赠予的草鞋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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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上革履,
执教于五里外的乡中,
我拒绝每日一返。
披上西装,
讲学于六十里远的县城,
我拒绝一月一回。
开着奔驰,
颠波于万里之遥的葡国南欧,
我十年不曾返回。
2
看到朋友圈里的红薯盆景,
我想起了你,
想起了你宽仁的山脚边,
老家的杮树旁,
我儿时开垦的一块沃土,
沃土上蓬勃蔓延的薯蔓,
薯蔓上层叠铺展的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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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不自禁地把图文转发,
又郑重其事地留言:
亲爱的红薯啊,
我多么想再种你们几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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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蹦来表侄的回音:
表叔想种也没地儿种了,
你的下仁村将整个儿搬迁,
老房子要做民宿了。
3
夜宅高楼,
日搏商场。
葡萄牙的水再清,
我也只能与龙头的细流交谈;
葡萄牙的天再蓝,
每天也只有几分钟养我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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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沐浴阳光月影,
迈步濯涤绿漪清涟。
你怀中静谧舒缓的生活,
才是我今天心底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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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的青松绿杉,
门前的苦栎香樟,
遍野的禾粟萍草,
满山的藤竹乔權……
绿意荡漾在你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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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鱼逆着瀑流飞跃高坝,
百鸟乘着清风翱翔蓝天。
茶桃的乳白把茶树林渲染,
杜鹃花的热情燃红了山坳山岗……
你的胸膛生机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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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风细雨朦胧着高低错落的梯田,
黄牛拖着弯轭与穿蓑戴笠的农人合作犁耙;
石板桥披着青褐色的风衣跨溪静卧,
丁步石分流着泉水看他们欢畅成白瀑……
你的景致神韵丹青油墨难以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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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杆儿排扎的小筏柳条儿环弯的水车,
披铠飘缨的竹笋结灯挂盏的柿子,
静卧村中的石堪九曲十八弯的溪涧……
你敞开胸怀让孩子们狂欢。
4
盲人背着皮鼓从外乡来,
历史故事在你怀中再次演绎:
薛仁贵在楼板上东征西战,
乾隆帝在堂屋里巡游江南,
黑包公在鼓点中斩龙铡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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篾匠扛着刀锯从外乡来,
他们娴熟的刀法,
把修长的竹竿批成薄如蝉翼的篾片,
括成细若铁丝的篾条。
穿来梭往间,
片儿条儿化身为精致的箩篮席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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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工挑着斧凿从外乡来,
经过他们的劈凿刨雕,
笔直秀颀的杉木撑起了亭台楼阁,
敦实厚重的樟木定格了飞鸟行兽,
圆滚粗糙的松木成就了桌桶箱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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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客提着砍刀从外乡来,
流淌着汗水将深山的柴禾梁木,
成群结队地扛到渡口装上竹筏,
目送它们沿着宣平港,
走向瓯江两岸,
走向民房灶头,
走向工厂矿区,
走向建设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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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筏归来,
捎回乡镇的花布,
带回城市的洋鞋,
揣回工农商学兵大团结。
柴客的腰包鼓了,
村民的工分增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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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芽苗开始在我心中萌发:
外面有更多的财富?
外面有更好的艺人?
外面有更动听的故事?
5
在儒学的独木桥上我踢掉了草鞋,
在各自的阳光道上伙伴们脱去了蓑衣。
你以在乡镇创业为荣,
我以在城市安家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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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
留你怀中的只有老弱病残。
鸡狗的身影少了,
牛羊的声音轻了。
砍柴客不见了,
手艺人不来了,
电影放映队也解散了。
有线广播孤悬着自个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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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散落的果树瓜棚,
插科打诨般撕碎了满眼稻花的壮观。
石阶的青苔厚起来了。
房顶漏雨了,
西墙透风了,
堂屋的板壁倾斜了,
鸟兽鱼虫的雕刻黯然了。
水碓残址上,
狗尾草弯蜷着尾巴飘零。
6
始太公鹤发飘髯明眸灼亮,
邀我同游下仁村民宿。
五间开的屋宇背山面水,
堂屋厢房前厅后厨修缮如旧,
弄堂楼道天井水渠俨然往昔,
牛栏猪圈鸡舍燕巢里外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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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楼四望,
屋后的茶籽树挂起白色的茶桃,
听春风轻歌,
看蜂蝶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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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菜园篱笆跟,
褐衣紧裹的棕榈老树,
苍桑地捧出臂掌形的金色花棒,
满园的菜花匍匐着朝圣般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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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溪两岸的田边地角,
疏密有致地擎起卵柿树的华伞。
暖风拂起一树树碧晃晃的浪花,
大大小小的绿涛远近高低地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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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
那是渠水击转水轮的歌声。
木舂子在水碓里舂米,
苇絮儿在水碓外飞扬。
7
间着石阶,
鹅卵石铺砌的小路,
曲折延伸和门槛儿握手。
悠转油伞的姑娘们,
霓袖飘拂地碎步曼舞。
红蜻蜓停止滑翔,
陶醉在稻叶尖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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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新绿的九石岗,
柔和地横卧在溪对岸。
拎提竹篓的姑娘们,
哼着采茶曲从岗后鱼贯归来。
文静的马尾松欢快起来了,
吐洒金色的松花粉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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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水静静地流淌。
清澈的胸怀尽显水世界的风采:
花石斑与红鳍鱼同台秀美,
山螃蟹和小溪虾结伴慢游,
黄鳝儿静卧石缝觅食观望,
青头鱼贴着水面飙飞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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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老枝虬的扁柿树端立西岸的石阶巅,
火红的扁柿子牵手稀疏的圆叶子,
在西风中猎猎燃烧。
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爱好者,
爬上石堪等西北风拂动枝叶,
蹲在农田待青菜鸟啄食柿子,
把诗情画意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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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了树莓叶山楂果的后山,
又捧出了山柿子野陈梨。
怀揣刺肚子山糖梨的孩子们,
采来金黄色的橡籽做哨子,
凑在被乌饭莓细梗莓
染得紫嘟嘟的小嘴前。
尖细的哨声和着黄昏的炊烟,
烘托着乡野山村的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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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石头的田埂上,
学生们面对一只巨鹰泼墨挥毫。
百米高的鹰头威严北望,
警剔着西北的风寒南侵入村。
两百米长的鹰翼温柔地披向东南,
护卫着南方的温暖不离村北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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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谷深处溪涧支流,
十米宽的瀑布,
从百米山崖砰然下落。
珠飞雾濛里,
舞者霓霞飘飞;
万壑雷鸣中,
文人豪情勃发。
歌舞诗文承载着仁村特色,
流向文艺海洋,
走进世人心间。
8
一朵祥云缓缓飞来。
始祖太公乘云远逝。
浑身暖烘烘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玻璃
与我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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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回去,
回去还能找到我的薯地土畦,
找到穿铠飘缨的山笋蜗居吗?
还能手牵黄牛看蜻蜓雍容华贵的舞蹈,
让蒲公英的绒毛亲吻鼻翼额头吗?
还能看到小粉蝶在我家豇豆花上忙碌,
萤火虫在我家南瓜叶上照明吗?
路遇青梅竹马的玩伴,
还能称同村好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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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悬树枝的棕豆萁,
攀挂梁柱的红辣椒,
篾帘上的金玉米,
团席里的褐柿饼,
圆滚滚的芋艿,
薄兮兮的薯片,
甜丝丝的笋干,
酸滋滋的筑压菜,
还能任我揣拿食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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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钱付费住在母亲分娩我的房间,
我还能静看溪畔轻舞飞扬的柳絮苇花,
细数桥下静伏慢游的卵石彩鱼吗?
挖回野葱,
再也没有父亲炸泡的豆腐可以烹饪;
挑灯夜读,
再也没有母亲疼爱地为我添加灯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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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看不清翠鸟掠过水面鸬鹚潜入水底的身姿,
再也追不到跳麂翻越山岗野猫遁入丛林的脚步了;
我再也登不了老鹰岩险峻危昂的头卢遍览家乡的风光,
再也爬不上旷野里墩圆庞大的稻草垛享受它们的温暖酥香了。
9
一群精灵从灵魂深处蹦出,
老房子举着拐杖戳我的脊梁责问:
当初逃跑的时候,
你的脚下可有半点犹豫?
人去楼空的时候,
你可曾想到回来看看?
当我透风漏雨的时候,
你有否感应到我栋柱霉腐的痛苦?
卵石小路残缺破落的时候,
山庙水碓坍塌颓废的时候,
水田旱地荒芜不堪的时候,
你是否想过回来修缮种植?
要开发民宿了,
你又这样疯疯癫癫没完没了地嘟囔,
是何等的阴暗自私!
10
故乡啊,
千肠万结的乡愁,
何止你九溪十八涧的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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