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遥想

2015-10-27 09:11 | 作者:散文吧网友 | 散文吧首发

看戏,在我,是极其遥远的记忆

最初的印象,是奶奶背我去看戏,是在懵懂的年龄,地点大概是民生路万国大饭店附近的一个剧场。里面演的多是粤剧,间或也有一些邕剧,操着那种别扭的南宁官话。

有一段不时光——我的童年时期——家人亲戚用一句话来逗我:哥哥系花脸,弟弟系花旦。这个弟弟就是我,这句话来自奶奶,但与我的长相完全无关,大概是奶奶对常带我去听戏,而过程中我没有丝毫搅吵的一点表扬。

懵懂的人当然听不懂戏,仅留下一些依稀的印象,比如,当时的戏一律古装,对白的节奏由木鱼甚至锣鼓来把控,节奏鲜明,动静有致,文戏缠绵,武戏铿锵等等,都是有着严格的套路的,尤其是那忠奸善恶美丑极其分明的脸谱......

至于剧目和剧情,既超出了我当时智商的承载能力,也超出了我日后甚至平生的兴趣,以致稍长,对那些完全融入了时人,巷闾之间、乡野村落无处不闻的唱腔,听得再是耳熟,心里也不排斥,但我不会去考究其来自哪出,也不会去随口哼哼——愚钝而外,我口拙,不是谦虚。

其实我的家庭像是有那么一点粤剧传统的,一点点而已,不为漫长,从奶奶,到父亲,然后就戛然而止了。

殁于我出世之前的爷爷虽然好像也有一些对我来说近乎传奇的故事,但那与粤剧沾不上边,可以不提。但正是爷爷在外漂泊十余年而不怎么顾家的缘故,为着生计,或许也是出于喜欢,中学时的父亲有过一段辍学而跟着草台班子漂泊的经历,据说唱的就是文武生。还据说,在某年某月的某个节气,在他的家乡即如今良庆区某镇演了一场《三气周瑜》,饰的就是戏份挺大的周瑜,父亲扮相英俊,唱作念打颇为有型,在乡人中一时传为佳话。这么看来,父亲是有一点天分的,但这与终身嗜戏如命的奶奶是否有一些联系呢?奶奶嫁过来,虽非务农为生,但我估计怎么也不可能达到不愁三餐、悠哉悠哉的票友层面。我也无法想象年轻时的奶奶,做着一些赖以糊口的小小生意的同时,还能有点什么曲不离口的雅兴,但我倒是亲眼看过老年的奶奶能用平话即兴与人对歌!当然这也是外话,打住了。

据我的叔父说,爷爷是抗战胜利后才回到家乡的。此前,爷爷在外漂泊的年头远远早于八年抗战不说,至抗日军兴,他以一个稍有文化的小小军需官的身份参加过淞沪抗战和南京保卫战,并且负过伤,痊愈后归队继续在华东一带打过游击,数年后退伍,又继续着外面漂泊。这时回来了,却看到他的长子即我父亲跟着草台班子四处漂泊,因而大为不满,认为这是堕落,即刻命父亲脱离戏班,并妥为张罗,命父亲重新向学——这就是我的父亲年龄稍长却与他的弟弟即我的叔父以及我的母亲在当时的邕宁六中同学同班的由来。

在师范学校毕业的父亲一天也没有站过三尺讲台,却赖戏剧而以之为业了——父亲从毕业之日起(或从实习之时),便供职于省人民广播电台,担任的就是文艺编辑,编的就是戏剧节目。

此后发生的事情很多很多,多得刻骨铭心而又无从讲起,而且,时至今日,也不太想拿来对谁倾诉。只是,这些事情不会从我的心里烂掉,多年来,总有一些连贯性极强的梗概甚至诸多细节在我心中萦绕。

那么,就挑一件事情来说说吧,连同一些简到极致的细节。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九月十三日,当那场无孔不入的政治大风暴风头刚起不久,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遣送回乡。早其一天,一群革命之人来我家收拾行李(其实也是变相操家)的时候,父亲的藏书被一个年轻的小学教师(我母亲的同事)逐本翻阅着,他突然抽出一本来,然后带着一脸也许是强装出来的冷漠和警惕询问父亲这本书的归属权。

“这是我以前搞业务用的。”父亲平静地做了肯定的回答。

年轻的小学教师把书打开来,快速而并不显得完全外行地浏览了片刻,把它还给了父亲。站在一旁的我注意到了这本书:大十六开的规格,两寸上下的厚度,封面是一个浓妆艳抹的花旦头像(好像就是大名鼎鼎的红线女),书名赫然五个字:《粤剧大戏考》。

一年零六个月后,父亲死于贫病和深深的冤屈忧患之中,终年仅四旬有余,其时,他的四个子女中有三个尚未成年,我是未成年者里居中的一个。

其后四个月,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七月末那场淹至我家屋脊的大洪水,父亲的那箱藏书被泡至腐臭,其中就有那本规制颇巨的《粤剧大戏考》。

至此,我的家庭的那点跟粤剧粘了一点边的机缘便戛然而止了。那机缘,从祖母,到父亲,不为短暂,也不算肤浅——当然,这个心得是我渐老渐得的。

我有时会偶尔毫无根据地把一些特定的年头作为一些所谓的“历史时期”的转折点的,比如那场淹至我家屋脊的洪水,打那以后,那巷闾乡野之间歌吹相闻的粤剧粤乐之类,正在急剧地走向没落。虽然也有所谓的样板戏移植之类的手段,来充实粤剧的剧目,但终究不成气候;其间也有一时脍炙人口的《光明的航行》、《雄文四卷放光芒》等唱腔的流行,但渐渐也就没有人唱了。

在那各种传统的艺术形式尚未全面消沉并趋向泯灭之势的年代,尚未成年的我,居然也领会了一些(一些而已)在我那未曾谋面的祖父眼中有“堕落”之嫌的东西,比如,我能用弦乐器奏出好些所谓的粤乐名曲,如《饿马摇铃》、《打芭蕉》、《平湖秋月》、《旱天雷》之类;甚至将近五十年过去,一些规制稍大的曲谱如《双声恨》等,我至今仍能大致背出来——在与父亲极其短暂的相处过程中,父亲曾经从他的重重的书箱中翻出几本《粤乐名曲》来教我识谱;他去世时,还留下一把廉价的小提琴,只是那把小提琴也在那场淹至我家屋脊的洪水中泡成了散片......

从我的学龄起计,到父亲离世,我与父亲直接相处的日子寥寥,期间我从未听父亲哼过一句粤剧的戏文,但我常常听他拉琴。在这点上,我与父亲,似乎有点“师承”的关系,但那点所谓的师承,是那么的短暂,当然也很肤浅。

我的同龄人中,那种有着对粤乐偶能玩奏,或偶尔哼唱的体验的人,并不多见,尤其到了流行歌曲铺天盖地的时代

打那以后,四十多年漫长日子,大戏及粤乐之类,极少在我的“视听”印象中出现,因而也没有太成为我与别人谈论的话题。

我平生无福无运,为了生存,所承受之劳顿除涉有工、农、商诸行业之外,居然以小学毕业之后再未受过正规教育的底子执鞭于讲台之前的时间最久,计凡二十余年,这就颇有资格不具而“无证驾驶”之嫌了——这似乎也是外话。

也略略读过莎士比亚、莫里哀,以及关汉卿、汤显祖一类,但不怎么上心,所得自然肤浅,这是兴趣、历练及才具都达不到的缘故。唯有面对高三语文教材里一中一西两个戏剧单元,站上讲台之前,是要认真备课的,这才使我身不由己地知道了多一些,但较之入行的人,是绝对不值一提的, 较之戏迷或戏骨或票友一类,也不值一提。总之,我属于不知戏的一类,是肯定的。

羊年节前后,得挚友锅贴之邀,看了两场粤剧大戏:一场是属于不朽的《牡丹亭》,另一场是今人续貂的《秦香莲后传》。

所谓的不朽,当然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前人早已如是说;而续貂,无非是一时掠过脑间的印象,绝非得之于什么“赏析”和“感悟”之后的裁判。何况,我何曾具有这方面的功力?但是,不朽也罢,续貂也罢,那观剧的过程于我是极其受用的,也无非是那绚丽的舞美,那曲折的剧情,那典丽的文词,那纯熟的表演,那或英俊或俏丽或慈爱或刚正或滑稽的扮相,甚至那近乎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结局,我也不认为有什么落入俗套之嫌。至于音乐唱腔一类,则或多或少使我忆起曾经有过的一些哪怕是浅浅的感悟,甚至唤起我平生绝少的一点自信,尤其听着听着,竟然似乎被乐队的头架引领着,游走于剧情所营造而超于剧情的境界之中……那漫长岁月里潜藏于我心灵深处的一丁点元素,一时竟被激活过来。

中场休息我到乐池看过,乐队的头架,居然由一个着装时尚的姑娘家所操持。我心生感慨——她手中那把小小的高胡,居然能生出一种引领剧情、引领观众的巨大魅力,使得我于今仍时有回味,不,我想,只要是我的思维处于一种正常状态,我会间或回味起来,直到永远

锅贴新近刚购进索尼单电相机并配以高端镜头,他用来摄下几张剧照,似于不经意间,也就几张而已。我随意浏览了一眼,就迫切地嘱其在第一时间将照片发给我。

积习所致,我对一种称之为室内乐的东西颇为热衷。然而才疏学浅,真要操作起来,唯障碍也良多,理解也艰辛,却幸得交了好些个称之为“乐友”的人,知难而进,居然不时操着几样乐器,切磋着一些因被某些人冠以“高雅”而为时人所不屑的东西,泛泛之外,居然偶尔也玩玩莫扎特、博凯里尼甚至巴赫——当然是小品一类。尽管如此,浅薄如我辈者其间之勉为其难,可想而知矣,但乐友们仍乐此不疲,。

偶尔也琢磨,那曾经在粤语方言区扎根极深,普受民众喜闻乐见,曾被伟人称作“南国红豆”,如今却为时人所不屑的大戏粤乐一类,又该如何定位呢?雅乎?俗乎?对我辈确实也是一个颇为踌躇的问题。

但我又想,踌躇也者,实属自作多情,雅也罢,俗也罢,时人的屑也罢,不屑也罢,于我何干?还是打住了吧。

即将打住时,却又生出一些 遥想来:

那来自遥远的时代与国度的巴赫莫扎特们,尽管大多数人(包括我)去感知他们会有很多障碍,但作为一种文化的巅峰,他们还会以一种淡定的状态长久地存在下去,这是可以确定的;而那确曾根植于我们自己的土地的大戏粤乐之类,或许已经来日无多,想想剧场里那些白发苍苍的观众,再想想我们居住的城市的方言已经被一种叫做“南普”的新的乡音所取代,就能推出它们的命运。

锅贴的照片早已发到我处,我已经把这些照片浏览了无数遍,也不止一次拿来与朋友共赏及共享,并且每次都能生出一些愉悦之情,为照片本身,也为真实的剧情。然而我每次观览之后都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一次次意犹未尽之感积而累之,终于与四十多年前那些零星的体验对接而连成一个整体,于是我对锅贴说了,我想把这些感受写成一篇短文

退休之身,时间不可谓不充裕,然而生性懒散,兼之笔头生涩,行文殊不流畅,到勉为其难成其为文之时,锅贴已在大洋彼岸享受悠哉悠哉之慢生活有些时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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