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筋脉的河流

2015-03-22 15:37 | 作者:散文吧网友 | 散文吧首发

一条筋脉的河流

艾 平

节刚过,煦煦暖阳已催青柳枝,在节日气氛散淡当儿,父亲打理起阳台上的花草。退休后,他大底这般经营岁月;岁月霜染了他的鬓发,心的热度温润扑进窗口的凉涩,把花瓣的气息推送回另一个春天

母亲打量我一番后,喊父亲过来,从床柜取出一件花呢上衣,要我试穿。她一边抚平衣服褶皱,一边笑对我说:“如今市面上又时兴这个了,你嫌它肥大,不合身,闲搁着些年头了。”其实这件蓝毛呢中山装,父亲曾几次要给我,而我老觉得它套在身上拘板,作罢。

父亲整洁,着装讲究庄重得体,常言为人师表,仪容当先,不可邋遢。说也是,做学生那会儿,我们班上几个男生,就给一个穿喇叭裤上课的青年教师送了诨名;师尊风闻很受伤,心火不便发作,拿一只溜进教室的癞蛤蟆撒气后,挽裤上脚,“两把扫帚”外号也降级为“吸尘器”。

在喇叭裤风行之前,草绿军服是时尚标志,哪个年轻人穿条军裤,或戴顶军帽,连走路都打精神哩!八几年,我所在的高中部,只十几个学生兜揽风光。母亲看我眼羡家属院军转干部子弟草绿服饰,拿布票到国营百货大楼,扯了块的凉面料,踏缝纫机仿制一顶军帽,了了她儿子一桩念想。两年后,一个辍学当兵的同学,从南京回来探亲,捎了顶正品军帽作见面礼,这才全了我的夙愿。

军绿棉袄则是母亲工作单位的福利品,穿上它走在校园,我端的尝到被仰视的快乐,却也成了疏离同窗的诱因。一位个头较我矮的校友,用甜言蜜语哄我换穿棉衣,把他的对襟黑袄抛我御寒。那时大家都住校,互换衣服穿戴风气颇盛,不谓冒犯,或为联络感情纽带。几天后,我见那顽主没有归还的意思,又听一个班友密告,棉袄被弄丢一根扎带,我便直面讨要,惹得他老不高兴。回到家里,母亲赶补缀了扎带,尽管色差,也算完璧。父亲说,勿为身外物伤友情,情谊最贵重。

父亲缓释我内心纠结的法儿很妙,他把老家发生的一桩趣闻拿来作料。街坊中一付性人家,因为家里穷,娶亲前恐女方不乐意,借得一件未打补丁上衣摆阔,又趁夜搬来四邻的粮食,充实自家粮缸。未过门媳妇打前站的娘舅,果然入座不多时,便借故探储粮实虚,拽根木棍逐缸敲打,直到缸缸沉实闷响,方才罢手。

借物予人,自己失落不过已而,举手投足之间兴许帮了别人天大的忙啊。这是父亲眼里流泻出来的期冀。

1994年,我由企业保卫转到企业人武岗位。军人情结与军缘定格了我的操守,打穿上军服之日起,规正自己的言行,反思自己,是我一天工作的必修课,因为无论在同伴中间,或是在企业人堆里,自己都必须有一个良好形象,免遭奚落。也从这时开始,我真正领会了一句老话:一个人没当过兵是一种遗憾,没上过大学是另一种遗憾。

“八七式”礼服领口设计美观持重,后摆弧线上收下开,既无中山装式衣的拘板,亦无大开领西服的袒怀,给人以修长舒适感,可谓鳌头独占,地方上的剪裁缝纫术,望美莫及。

我喜穿小翻领休闲服概为此。当下社会上时装款式,多是搞怪弄乖,有做衣裳的,就有敢买了穿的主儿,哪怕女露肚脐,男披一床单,临岸照影亦自诩有个性,其实任性未必全是福音,生命之美在花朵绽放之际已露出枯败的端倪。服饰乃民族文化的一脉,绵延流长而不可漫溢无边。

啥人啥扮相,民语真钿,一语道出民族性格的走向。

蒙服起于大野,重修饰而不误弯弓,看繁实简,雍容华美,故有草原之鹰比喻。藏民虔诚,内敛而旷达,佛心朗朗,裙摆抚风尘而接地脉,透出高阁出闺的禧禧之气。维吾尔族装束妖娆,有天山雪莲的莹洁玉质,飘然长风而不逸,天使凡尘,顾盼生辉。南国黎、白、苗人,长袖善舞,秀山秀水绣裙裾,相映灵透,祠堂也为歌舞场,文艺范儿不虚话......

汉服进化的脉络,如同人手上的纹路,纵横交错,时而清晰,时而隐晦,个中缘由,概似手掌日日洗涤而又劳作不休,老茧除去毁伤复加,纹脉断续无常。因而服饰在朝歌兴替间变异,不啻一个霹雳。譬如,满清政权入关后,敕书中原“剃发易服”,要么拿命来。中原大地自秦朝以降,以汉民族为主干集居,抛掉先祖遗下的生活习俗,痛楚堪比屠戮,尤以更改民族服饰为甚——祸及人性的嬗变。于是,不妥协的抗争此伏彼起,终至清廷忌惮而放缓脚步。可以想见,服饰文化树大根深到刀砍不入的神境。

演变掉孔乙己们所披挂的长衫,则为一次服饰革命,美从束缚中走出,如夕阳中款款而来的新娘,婉仪绰约。这是孙中山先生洋为中用谋略的前瞻,也是他恢复中华的曲笔杰作——兴汉室不光靠枪炮,还得有另一支插软肋的银针,按摩治病更易被人接受。

“文革”的红色风暴,荡除了封建余孽,也推毁了维纳斯雕像,天地之间唯二色突兀,彤彤红霞和一绿众生相。绿服赤饰双色记忆,几乎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几代人的审美坐标,从红卫兵和下乡知青的故事、以及反映他们生活的影视剧与小说里,可以得到佐证。

觉醒在盲从之后的困倦里。过,是人在大野上的奔走呼啸,找回自己则为峰回路转的偶然一瞥,于是,服饰文化再度登场,媒体把新潮服装套在万众瞩目的文艺范儿身上,作模特儿瞻仰,偶像诞生了。然,偶像之美,仅在舞台一刻,或有刻意成分,镁光灯下难免失真,这就有一个悬念在等待——谁人唯美?答案在自己。

探索犹进一座迷宫,转悠不出来,便深陷其中不能拔步。困惑如幽灵,啮噬既有的精神养料和毁弃路标,茫然的结局定格了任性和随意,就像孙悟空被扣在铜卡下,四处敲打出匣的缝罅,最后得力于牛角大仙的襄助,方得脱身出来。服饰何尝不是套在人身上的甲胄,给你束缚,又给你舒张,美感在伸缩之间昭示。

恣肆的随意非东方文明的属性,温文尔雅之乡,岂是一个加冕符号?操守在不伤风化、不囿大雅的基石上忖度,方握铁劵,而粗蛮和孱弱同样会降低民族自信心,服饰亦然。因而,标志性汉服,应在传承生命绿色时,催人记起祖先的伟岸。

佛有袈裟光环四溢,贵重之心在于丹炼,膜拜者奔徙千里路上。始祖以草叶遮羞,美萌芽于人性吐哺一刻,生命在源头汨滔而下,沿岸林石是她的夹袄,梳妆了莽苍,澄明一溪谷地。我喜欢山青的气息,不因之喧,是她蕴储的馥郁,销淡了荒秃的念头,手抚一茎叶,即使吟不出一句打油诗,也可感知“两行白鹭上青天”的图腾......

风烟易逝,晨色朦胧,星月俯视历史,把古人的舞步影印投掷,一袭袭秀袍褂扑面而来,不可遣避。汉服如同一枚火炬,传递在炽手相握,结扣一条筋脉的河流,穿风尘而行。

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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