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文

2015-03-18 13:50 | 作者:追风筝的人 | 散文吧首发

父亲大字躺在炕中央,舒畅得打着雷鼾,间或使劲得磨着牙,磨啊磨,磨啊磨,磨啊磨,满嘴的牙都要崩裂了一般。屋子里弥漫着劣质的酒臭味,准确地说,是父亲把整个家都带进了裂缝儿的酒缸。年幼的家文很讨厌这样的父亲,自己独一人出去院子里玩儿泥巴去了。

母亲小心翼翼得把着边儿坐在炕沿儿上,叹着气,试探性得问了一句“家里没钱了,孩子明天要报名上学呢,咋办?”,这话倒更像是母亲自言自语。见父亲并不应答,她又试探性的提高了声调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应答。愣了一会儿,她稍稍得推攘了一下父亲,就连这推攘的力度都是经过揣摩的,恰好让醉酒的人知会,缓缓得,并不突然。又愣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回应,她再问一遍。突然,父亲侧身做了起来,一手支着身子,一手指着母亲的眼,咆哮到“杂种操的,觉都他妈的不让人睡!我他妈哪知道?!没钱?!没钱正好!!上学?!上什么上?!!”,母亲被吓得怔住了,说到底,这种回应她 是早就料到了的 ,可还是被吓住了。母亲顿了顿,带着哭腔埋怨道“咱俩挣得钱都让你妈拿着呢,一个月就给二百生活费,你还成天喝酒抽烟,孩子上学是一定要上的,不能被耽搁!不行,不行我就去找你爸要我的工钱去!”,空气好像瞬间凝结,母亲等着,等着再一次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咒骂。父亲再次起身,大声骂道“你他妈去啊!杂种操的!去了,去了我砸死你!!”。骂完立即回复刚才的姿势,准备着继续酒醉后惬意的睡眠。

母亲没了声音,只是咬着下嘴唇,越来越深,越来越用力,拇指来回掐摸着食指,不断的思㤔忖度着。这时,家文浑身泥淖,留着鼻涕慢慢得蹭进屋来,家文早就习惯了父亲的谩骂,他只是饿了,他径直走到母亲身边,叫了声妈。母亲没理他,母亲早就出了神丢了魂儿,根本没注意到小家伙的存在。家文稚气得撒着娇“妈…我饿啦…”,连着说了好几遍,母亲还是没回过神来,傻兮兮得发着呆。家文为了引起母亲的注意,努力得往母亲身上爬,刚要爬上去的时候,就滑了下来。他放弃了,大眼睛扑棱棱得眨来眨去,脏的可的小手轻轻得放在母亲的腿上,圆滚滚的小脑袋也俏皮得倚偎在母亲的腿上,等着母亲的注意。终于,母亲发狠得握紧了拳头,像是作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母亲把家文温柔的往外推了推,把家文浑身上下都胡噜了个遍,有点生气得训斥家文“怎么弄得这么脏?”,家文并不回答母亲的问题自顾自得说“妈…我饿了…”,母亲把家文抱起来说“走,妈给你做饭,今天妈还要给你熘红薯吃,等你吃饱了,咱娘俩儿就去爷爷奶奶家,好不?”,家文开心极了,因为红薯对于家文来说就相当于是开小灶儿,是极好的点心,是过节的大日子才能吃上的零嘴儿,不是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上的。

不一会儿,这娘俩儿就吃完了饭,母亲换了件外褂,发了白的黑色粗布上面三三两两极为妥帖齐整得打着花补丁,里面是笨重冗余的大棉袄。给家文换了身行头,翻领儿的黄色秋衣外面套着母亲新近手织得暗红色的毛衣,虽说是新打的,毛线确是用的母亲唯一一条毛裤拆的。再外面套着的是海蓝布的棉袄,棉花是才弹不久的,蓬松得很,暖和着嘞。下身是条绒的棕色裤子,里面给家文套着厚厚的棉裤,脚上踩着母亲衲的厚厚实实的白底儿黑棉鞋。娘俩就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得准备出门了,临出门,母亲把饭都放进了灶台上的大锅里扣着,新烧的开水也放在灶台边上靠着。家文趁母亲不注意,淘气的爬上灶台,吃力得掀起榆木锅盖,机灵得拿起一块其中最大的红薯。

路上,四婶子见了家文和他妈,热络得喊道“家文妈,大冷天的,这是去哪儿哇?”,母亲也笑着回应“四婶子,我去趟我妈那儿!”,村里人都知道母亲是外地买来的媳妇儿,她口里说的我妈就是她婆婆。

经过一路的忐忑,终于到了爷爷奶奶的家门口。母亲蹑手蹑脚的迈进门,门槛儿有点高,家文吃力得试探着抬腿,迈不过去,一手紧紧得拿着吃了少半的红薯,一手轻轻得拽了拽母亲的手,母亲把他抱了进来。见了家文娘俩儿,坐在饭桌旁的爷爷有点儿吃惊,敷衍得说了句“来啦”,却并不招呼他们坐下,也不再接着往下说,他好像知道来者何意,他等着,等着家文妈开口,也酝酿着,酝酿着让家文妈吃个闭门羹。奶奶从厨房里进进出出,斜了眼母亲,又看了眼爷爷,见爷爷并不说话,奶奶也不言语,瞟了眼家文,怨气满满鄙夷得对母亲说“你把他带来干什么?大冷天的,还吃着红薯,你不怕把他呛着啊?!”,见母亲并不应答,奶奶也不再往下说了,得意的叹了口气,摇着头接着去厨房里忙活去了。家文闻着这屋子里奇异的陌生的香味,五脏六腑都要被勾了去,他认真得往爷爷的放桌上张望着,搜罗着,要一探究竟。他看见了,是肉,是什么肉家文并不知道,但他晓得这桌上的肉他吃不到,母亲也尝不着,家文低头看看了自己手中的红薯,又看看桌上的肉,开始忧郁了起来,甚至到了悲伤的地步。他看看母亲,母亲也低头看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公公默不作声,自顾自得咂摸着小而轻巧的瓷杯里的酒,每喝一口便要啊一下,呼出嘴里的辣气,然后再往嘴里塞上一块肉。

母亲开了口,“爸,家文爸又喝醉了”,爷爷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不喝酒就不是他了!”。母亲接着说“爸,家文明天小学报名,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你看,能不能把我跟家文他爸的工钱支给我?”,爷爷放下酒杯,迅速得打量了下母亲说“我四个儿子儿媳,都把钱放我这存着,听你这意思,是我硬霸着你钱啦,你看看家文爸,再看看你,烂泥扶不上墙!我把钱给你们,你们都把钱造了,家文大了花啥?!”,母亲还没开口,爷爷接着说“再说了!”,拿起酒杯泯了口酒接着说“村里有几个让孩子上学的!?就你赶时兴?!我就不信了”。母亲眼里的泪打着转儿,但她忍着,嘟囔道“别人支钱你给,我们两口子支钱你就不给!?再说了,那钱是我跟家文他爸挣的,我没偷没抢,家文他爸再是烂泥,那也是你儿子,家文这学也是一定要上的,我男人的钱你凭啥不给?”。“你们挣的?!,打你嫁进李家门儿,我给你们两口子贴了多少钱?!你算过没?你们一家子都是李家养着呢,我还跟你说了,要钱?!没有!!”。

这么当头棒喝的侮辱让母亲不知再说什么好,再在这站着也没用,母亲是有骨气的,她转身抱起家文大步迈出门去。刚出门不久,天上就飘起了鹅毛样的花,雪哗哗的下,就像麦场穰麦子,迎着风浩浩荡荡得热闹着。走出没多远,母亲停住了,她感到莫大的屈辱,刚才的对话像刀子一样一边一边的削着母亲的心。母亲又委屈有气愤,像气挣挣的皮鼓。母亲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厚厚的凌上,迎面被人从头上浇了盆凉水,身子清冽得碎了。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烧了起来,却并不见火,这滚烫的炙热迅速遍布全身,烧的人浑身麻木,没了知觉。沿着遍布全身的血管全都涌到心脏,又从两只眼睛里流出来,流啊流,一直沿着嘴角流进嘴里,咸得发涩,温厚却又叫人苦楚得很。母亲觉得她已经是哭得很大声了,可其实她几乎半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声音却满脸是泪。

矮个子的母亲背着一百四十斤的木柴去二十里开外的镇上去卖,却因为不识字不会算数,后来才知道被人骗了多半的钱的时候没哭,被人从家里骗到这里嫁给大自己二十多岁的父亲时没哭,被父亲一个耳光抽得立马晕眩,嘴角出血的时候没哭,等家里人吃饱后,自己偷偷的舔着碗里的剩粥时没哭,可今天,因为爷爷的几句话,她哭了,心肝儿都要扯碎了。家文是知道母亲哭了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母亲这样,他被吓住了,觉得天要塌了,恐惧极了。

偏偏这时候,家文手里的红薯滑了出去,掉到了地上,新下的雪刚到地上便化成了水和着泥沾到了红薯上,家文看着地上脏掉的红薯茫然无助,不知所措,他拉拉母亲的手,母亲不应他,他哇哇得哭了起来,呼天抢地。哭得母亲心揪得慌,低头看看家文,用手掌使劲得揩掉脸上的泪,又用手指轻轻得揩净家文的脸,把他脸上的泪和鼻涕都摔倒地上,一下就抱起了家文,摸摸家文的手,冰凉,迅速揣进自己的胸口,低身一只手捡起地上的红薯,对着家文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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