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羊 倌

2011-09-10 09:24 | 作者:神农 | 散文吧首发

每个村里都有几个放羊倌,小村一两个,大村三四个。我们村较偏较小,两个就够了。虽说同样都是受苦人,放羊却不是个好营生。村里人常教训自家小孩:“再不好好念书,就让你放羊去。”放羊倌算是村人眼中最没本事的人了。

但在小时候的我的眼中,他们算是偶像级的人物为我所崇拜。每天早晨看见他们背抄着手,低着头,叼着烟,挎着放羊鞭,领着咩咩乱叫的羊群,从我家门前经过时,我都会目送他们很远。我常想象着像他们一样,在蓝天白云下悠哉游哉地踱着小步、哼着小曲、满面笑容、无拘无束的生活着。但天除外,那鬼天气能把人热死,就是热不死也得脱层皮。连那最瞎窜的狗儿都懒得动弹,只是闭着眼睛伸着长舌趴在阴凉地上,更不用说每天都早出晚归的放羊倌了。夏天,该是他们最讨厌的季节。

然而,对于我们小孩来说,却是又爱又恨。爱的是有那漫长的暑假可以任意挥霍,恨的是那又热又闷的天气。可是,一想到那漫长的暑假可以做那无数的趣事,我的口水都能淹死一窝蚂蚁了。

盛夏,正是万物生长,生机勃勃的时节,也是我们小孩一年之中最逍遥自在的时刻。摸鱼儿、掏雀儿、煮玉茭、烤蚂蚱、偷西瓜、摘杏儿、捏泥人、磨砖头……哪个农村小孩敢说自己没做过呢?至于老师留的一大堆暑假作业,早就一股脑抛到脚后根了,没日没的玩都嫌不够,哪还有时间做你的作业。要是运气好的话,哪个村里死个人,那就有好戏看了,耍孩晋剧二人台看都看不完,冰棍糕江米团咋吃都不厌。

我最喜欢放暑假去姥姥家玩,一是因为有很多表兄弟,玩得痛快;二就是姥姥村离桑干大河更近一些。我们村的小浑河水浅鱼小,耍个水连肚皮都淹不了;大河水深鱼多,玩起来也尽兴。但大人们却常常扫我们的兴。

“甭介大晌午的到大河耍水,让淹死鬼缠住你就不跳了。”

真是让人黑眼,你以为说这样的鬼话吓唬三岁小孩吗?告诉你们,越是危险刺激的地方,才越能激起我们的好奇心。

姥姥村口原先有条河堤,后来河水改道,堤也就废弃了,只留下一段残缺的石基,还有那一汪如同碧玉的绿水,在炎热酷暑中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大表哥常领着我还有他的放牛伙伴,来这里放牛耍水。

大表哥最会扎猛子,在水下憋气的时间属他最长。志刚最会跳水,他最骄傲的就是从桑干河大上跳到大河里。二利胆最小,却最爱逞能,吵吵着要给我们表演跳水,站在堤上摇来摇去就是不下。志刚朝我们挤挤眼睛,悄悄地从堤后绕过去,上去就是一脚。只听一声惨叫,二利就手舞足蹈地栽进水里。等他从水里站起,脸也白了,话也不会说,只是一个劲地咳嗽抹眼泪,边哭边骂着:“你妈的……。”看那他那狼狈样,我们笑得肚子都疼。正笑着,表哥却扎了个猛子下去,抓出一把黑泥,朝着背对我们站着不动的小旦摔了过去,嘴里骂着:

“这个小圪泡,要尿到河沿上尿去。再你妈的尿河里,看我不骟了你。”

稍缓过来的二利一听这话,又不住地唾骂着,直把小旦祖宗八代骂了个遍。小旦也不甘示弱,两人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河里,互相对骂起来。我们又被他们逗得眼泪直流。

耍水也是一项体力活,身体是凉快了,肚子却饿了,口渴得也厉害。大家正商量着去哪偷些瓜吃,刚从南边过来的小表弟跑着对我喊道:

“宏宏岗,那边有个老汉叫你呢,说是你大爷。”

我想我只有一个老,从哪又钻出个大爷来。大家就一起站在河堤上向南边望去。果然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汉正低着头,摇晃着矮胖的身子向这边走来。

毒日头晒在我们的光脊背上都觉得生疼,而他却还套着一件发黑的秋衣。头上的那顶破前进帽,不知多少年没洗,已经分辨不出当初颜色了。他的又老又黑的手里提着自己的旧蓝布褂,鼓鼓的样子,像是装着香瓜。

等他走到我们跟前,一股夹杂着香瓜味和羊膻气的气味扑鼻而来。等他把衣兜子解开,几个嫩黄的大香瓜扑愣愣滚出来的时候,大家的眼都直了。他把香瓜用褂子一个个地擦干净,又一个个地递给我们,等分完了,他就掏出纸烟,坐在河堤上吃起来。

香瓜的美味又给我们注入了新的活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和“我的大爷”拉呱起来。

“您在站放了多少年啦?”

“哎……早忘啦。”他沉思了一下,还是想不起来。

“那原先做啥?”

“当兵打仗。”

“真的假的?”大家都来了兴趣,连瓜也不吃了。

他似乎并不愿回答这无聊的问题,仍是低着头吃烟。

“日本鬼子吗?”大表哥继续问道。

“嗯。”他头也不抬。

“跟谁?”“贺龙。”

“美国鬼子呢?”“嗯”

“跟谁?”“贺龙。”

我们一起笑了,“你哄人呢。”

他有些生气,抬起头不耐烦地叫着:“贺龙嘛贺龙,愿信不信。”

一直蹲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二利突然冒出一句:“那您也是立过汗马功劳的人呀!”“汗马功劳”这样文绉绉的成语从二利嘴里说出来,又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连羊倌大爷也笑了,露出一嘴黄牙。

在姥姥家玩了二十多天,我就被母亲催回了家,她又要拿那一大堆作业来烦我了。这些女人们啊,除了管小孩就是拉家常,我倒宁愿她们每天拉家常,瞎倒闲。不知哪一天,母亲又倒闲起放羊的。我也来了兴趣,就插嘴问道:“妈,那个放羊老汉真是我大爷?”

母亲一时满头雾水,迷惑地问道:“哪个放羊老汉?”

我急了:“还能哪个,就你们刚才说的那个。”

母亲想了想,笑了:“哦,四老牛啊。嗯,就是,那是你本家大爷。”

本家是个啥意思,我也闹不机明,或许往上数个三五代,都是一个妈出来的吧。母亲看我发呆,继续说着:“你那个大爷小那会就不好好念书,长大就放羊了,连老婆也娶不上,打一辈子光棍。”

一听到母亲的金箍咒,我就头疼了。为了替我大爷鸣不平,我只能忍着,继续和她们嚷着:“哪打光棍了,人家有老婆呢!”

“噫,那四川侉子在也在不住,是个男人就能领走,没本事的男人才要那呢。”这下她们可联合起来对付我了。

我才不愿理她们呢,我还准备和我大爷学学怎么放羊,尤其是怎么响鞭子。

没过几天,村里人就开始叫或开了,说是“大倌的老婆跟着二倌跑了。”,也就是我放羊大爷的老婆和另一个跟他一起放羊的人私奔了。这真是有意思,想起我那“大妈”,我就想起《白雪公主》里面的老巫婆。至于那个二倌,是个外地人,个子倒挺高,人也瘦,和我大爷一样老是低着个头。二倌没处住,就在我大爷家住上了,或许也是日久生情,两人就老鸹不嫌猪黑地过上了。我想,要是我大爷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还会不会再引狼入室?

这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真正重要的是一个羊倌老婆被另一个羊倌拐跑,村里就少了个羊倌,这才是大事。在村干部的集体讨论下,决定由村西头的小社担负起这项关乎全村百来头羊温饱问题的重任。

小社就是大人们常说的“从小不好好念书,长大去放羊”的典型。他约摸十六七岁,个子挺高,眼睛却很小,也总戴着一顶旧前进帽,穿着旧蓝布褂,嘴里常叼着半截官厅烟,不烫到嘴都不舍得往下拿。

大人们常和小社开玩笑,“小社,放羊好不好?”

“还行哇,那么比种地苦轻点。”小社腼腆地笑了笑。

“那你就放羊啊,不思谋点别的?”

“谁说的,以后还要娶媳妇呢!”小社很认真地大声说着。

大人们就满脸鬼样,“那娶媳妇做啥呀?”

“能做啥,生孩子。”“生孩子做啥?”

“念书考大学。”“哎,咋不放羊呢?”

“你孩子才放羊呢?”“哎,你不是说的放羊挺好吗?”

小社就有些恼了,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说话:“我、我那是我,我孩子放羊就不好了。”大人们又一起笑了,小社也眯着眼睛呵呵地笑了。

因为羊场离我家不远,他就瞅着村人们送羊的时间来找我们打扑克。他只会玩个捉红三,却总是输。但玩起老虎吃羊,他就真是如有神助。这让我很怀疑是不是每个放羊倌都很会玩老虎吃羊?他们到外面放羊是不是也会瞅空相互切磋琢磨?但这同他的响鞭比起来那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好羊倌是啥样的,知道吗?”小社将手中的放羊鞭临空一振,就像是大半夜响了个大麻炮一样。“一要鞭响,二要眼好,三还要手脚快。”

我笑了笑,“这是做啥呀?又是眼又是脚的,偷人吗?”

他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哎,那要是眼不好,连几个羊都数不机明,哪天丢了也不知道。手脚不快,羊跑了也段不上,干坑没闹。那丢了羊还得我们赔呢!”

我见他说得很在理,继续问道:“那你们放羊倌肯定最怕夏天吧。”

小社用力摇了摇头,说道:“哪有,夏天才好呢,草又多水又足,那羊们都吃得肚子圆乎乎的。”

想不到放羊也有这么多门道,这就更让我立志要当个好羊倌。为了早日实现愿望,我向小社虚心求教,先从响鞭子学起。可惜学了半天,打出的鞭子也总像是放了一个屁。于是,我又到羊场练习数羊,我盯着羊,羊看着我,半天过去了,眼都花了,还是没数机明到底多少头羊。但我并不气馁,还是坚持学习,期待着有一天加入放羊的队伍。

夏天,也是剪羊毛的季节,我的放羊大爷就是剪羊毛的好手。这一天,天高气爽,凉风习习,村人们聚在大杨树下看大爷剪羊毛。羊儿被捆着四条腿,横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大眼睛一会看看这,一会看看那,似乎也正享受着难得的清凉。

听着剪刀清脆的镲镲声,看着羊儿洁白的身体,我的心跳不禁地加速起来,是时候说出我的愿望了。我鼓足勇气,对着大爷轻声说道:“那个,大爷,我明天跟你放羊哇。”

大爷似乎没听清,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小社,一脸茫然。小社笑得眼睛都没了,“人家宏宏不想念书,就想放羊呢。”他一笑,村人们也全都笑了,大爷更是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块,连躺在地上的羊儿都咩咩地叫唤着。

我怒了,满脸通红,怎么?我一个语数双百,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想做一个放羊倌,难道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吗?

然而,他们只是笑,我又气又羞,一口气跑回了家,把家里的放羊鞭全都折断,心里叫着,谁要是再想放羊,谁就不是人。

多年后,当我从煤校毕业,成为一名工人时,仍然会想起当时自己的傻样。就在前几个星期,我休息回家,看母亲又把羊赶出家门,托人往羊场送。我就一下想起我的放羊大爷,还有小社。

母亲说,你那个大爷早就不在咱们村住了,又娶了个女人,入到人家们村了,又在那儿放羊呢。我笑了笑,又问起小社,原来他的儿子都快中学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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