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姥爷

2014-08-12 03:23 | 作者:春天健平 | 散文吧首发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农村里的老人过世时家主都会请上一班唢呐。那一声声哀鸣,带去子孝孙们悲泣的祝愿。 一曲曲哀怨, 追忆着逝者生前的辛劳与善良。于是,这些悲痛子女的心情才能稍稍觉得安稳,那些邻里亲朋才能感到思绪渐渐平静。像在自已的心头为逝者立了一封石碑写了一篇祭文。 一切都在濛濛的想像中去祈愿,去告慰先人的灵魂永安。但是历来农村的唢呐艺人,老天只对他们开通一个狭小窄门,让他们以卑怯低微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些伤感音乐,渲染一点悲戗气氛。为那些孝子贤孙们在追思逝者时奏出一些委婉悲鸣,也为逝者在跨鹤西游时能沐浴到天国辉煌。虽然在旧社会吹奏手是小三行,但仅凭一支唢呐管里飘逸而出的柔弱音符,却也能传于千年,牵动人心,夺人心魄,着实不可小窥。

老家的异常的冷, 劲厉的寒风在村庄的残垣断壁间呜咽,田野村头大大咧咧铺出垠垠白,早已看不到路,只有散乱的脚印宽宽长长地通向远方,通向黑森森的村庄深处。朦朦中见远处村头突然被一排排火把照亮,那火把组成长长的巨龙,沿着雪地的辙迹缓缓移来。最前方见一老者手提马灯故意悠悠放慢脚步,领着逶迤长队,拖着这条火龙,庄重虔诚地向前方走去。马灯高高扬起时火龙长队的后方立时响起唢呐苍凉悲戗的呜号。于是经幡高举,野烧烁烁。古老的送程祭仪宣告开始.....

农村的老人去世时一般都由女儿女婿出钱请来唢呐戏班,大凡丧事开始到结束唢呐吹奏要经历送汤,送程,踩街,谢客,出殡五个阶段,其中尤以送程的场面最为壮观,唢呐吹奏手也是最为费力。那些孝子贤孙们为了多送逝去的亲人一程,往往祭仪的路途长达十余里,这实在苦了唢呐吹奏艺人,因为乡村有一个传统习俗,从送程仪式开始到结速唢呐声是不可以中断的,所以能多次经历送程仪式的吹奏手更需笃深的功力。

我姥爷就是十里八乡最有名气的吹奏手,几乎没有他不敢揽的活。姥爷最厉害的一次竟然从我们村庄一直吹到县城,其间距离足足二十余里之多。那一夜,牵动着路边乡村的无数少男少女,他们徒步跟随着这个婉转悲凉的曲调,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县城。也是在那个夜晚我姥爷认识了我的姥姥.....

曾听母亲说,姥爷的上辈人都在长长的送程途中累倒,最后都咳血而死,他们寿相少有超过六十岁的。为此他决不想让自已的子女再走这条路,自已为了生活,为了养大子女,就不考虑以后会给他带来什么灾祸。不管它,捧起唢呐昂起头一直朝前走。那一年的冬夜,姥爷拿着唢呐准备离家十几里去为人家送程。屋外满世界都被白茫茫的暴雪覆盖,家里已二天断炊,四个孩子饿的哭了好几次。姥姥说这雪一时也停不了,别去受这个罪了,姥爷掖了掖身上的破棉袄,挨个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转身钻进雪里,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的姥爷,贺姓,排行老四,故乡流传着:左家二胡,王家的萧,四爷喇叭声最高。当时姥爷吹喇叭手段是整个泗阳县最具名气的,让他引以自豪的事,就是在泗阳县城的日本鬼子投降时,全泗阳的老百姓都敲着锣鼓,跳着秧歌舞欢庆着战斗的胜利,姥爷带着自已的唢呐班噙着热泪吹奏了一天一夜,四周挤满人山人海的乡亲,久久不愿散去。第二天姥爷又将我大舅披红挂彩吹着唢呐送到县大队参军入伍,那年大舅刚刚十七岁。

四爷的唢呐刚直而不失委婉,高亢而带有粗旷。不仅保持质朴热情的地方特色,同时也具有苍劲有力、灵巧婉转的音乐特点。浓郁的地方风格和抑扬悲凉的艺术形象让听者如痴如醉,回味无穷。要说办丧事那五道仪式中,四爷的唢呐魅力可谓是独占鳌头。大凡鼓锣一响《小开门》《寡妇上坟》《训儿孙》都会立刻轻松飘出。姥姥曾说过,在我们周围村镇能驾驭此套功夫的唢呐艺人,仅我姥爷一人而已。因姥爷擅长师传的换气功夫,尤其是寂静的深夜,纵是相隔数里,姥姥皆可根据唢呐传来的逮逮,滴滴就可判断出此唢呐声响是否为姥爷所吹。

当地村民都知道,北圩队澡堂门那块麦地是一个极好的丧葬之地。于是,宽阔的田野都被坟墓簇拥。墓地虽也孤僻荒凉,但凡村庄有老者作古,村民就会忘了茂树野花,忘了衰草虫鸣,用全部的身心去聆听一曲曲跌塌起伏的哀乐。死者与死者家属大多不懂此道,但都听说贺四爷喇叭吹得好,只想用这样悲戗唢呐声把自己的亲人送往极乐,能够沐浴到天国的辉煌。为此十里八村的乡亲一遇到白事都会来请贺四爷,四爷为人耿直又心地善良,乡里乡亲的辛苦了一辈子就这么走了,四爷怎么也得过去好好吹一曲,送一程。

故乡的洪泽湖畔有水草如画的乡村美景,过去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与广袤的稻田,微风不断从宽阔的湖面吹来水草苇叶的清香,也带去这里所有贫苦百姓对八路军的祈望。那年月,国民党中央军每天都会到村里来剿共,我的大舅参加了八路军,作为八路军属的四爷当然没有逃脱之理。从此,四爷每天遭受着那些白狗子的毒打虐待,家里的房子被烧了,田地也没了。寒冬的晚上,全家人挤到澡堂门墓地边的草垛里簌簌发抖,满眼尽是恐惧与哀伤。即便是四爷再壮的身板,再坚定的信念,也受不住这么多的磨难与恐慌。更何况数年风辛劳已让四爷的身体过早地走向暮年,再也经不起焦虑忧愁。四爷终于走了,走进一个曾经是他吹着悠扬唢呐告慰别人的地方。这里,坟丘四野,寒风呜号。

然而,却没有悠扬的唢呐声为四爷送行,附近的乡里乡亲也只有在夜晚才敢偷偷到四爷坟前添几把新土,焚几堆野烧,匆匆地张罗一个酸楚悲凉的祭奠。乡村的老人辞世时是离不开唢呐的,它婉转哀怨的旋律带着人们一起祝愿一起忧伤。现在再也听不到四爷吹出的婉转曲调,再也看不到由四爷吹奏着喇叭走在送程的路上。昔日唢呐的音色早已成为人们难忘的记忆,四爷却像一个筋疲力尽的飘泊者回到了可以安静休憩的家乡,一切都显得那么颓然,那么寒戗。

去年回乡祭祖,父母和我祭拜过祖父祖母后,说顺道再去看看姥爷的坟茔吧!我们沿着一片广阔麦田中的小道走向北圩队澡堂门,那里零零星星坐落着几个坟头,孤寂而荒凉。向着姥爷的坟头磕个头后,远远看见有户人家正排着逶逶的出殡长队高举幡旗,纸灰飘弋。随风飘来的唢呐声音逮逮,滴滴,音色悲切而悠长,委婉又悲戗。母亲不忍听闻,对我们说,别听了回家吧......

天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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