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梅艳芳还活着

2014-01-07 10:54 | 作者:陈安之官方 | 散文吧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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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0日是梅艳芳逝世十周年的日子。除了在香港有一整个月的音乐会、展览、义务劳动日及模仿大赛等纪念活动,不少海外传媒亦纷纷推出悼念专题。内地对于梅艳芳亦念念不忘,多年来电视模仿秀、娱乐新闻、网上论坛都乐此不疲一再重现她的风采。

然而,梅艳芳这三个字对于内地观众来说,却是既近且远。她是众知周知的香港巨星,她的电影如《胭脂扣》及《审死官》等脍炙人口,她的普通话歌《女人花》及《亲密人》等街知巷闻。然而,她又始终跟内地观众有点缘浅。她1995年在广州的演唱会犯禁唱了《坏女孩》,此后数年不获批准开演唱会。她没有拍过中港合拍片,她的电影几乎没有正式上过全国院线。十年前,正是中国电影在《英雄》的票房成功之后的起飞时期,但很不巧,当年张艺谋邀梅艳芳拍《十面埋伏》,她还未进剧组就去世了。

是的,梅艳芳赶不上中国电影动辄有数亿票房的美好时代,也尝不到合拍片的甜头。然而,她跟张艺谋的合作胎死腹中,却也许是一种天意。被称为“香港的女儿”的她,仿佛注定似的,一生以香港为根基,她代表香港,滋养香港文化。如果历史改写,梅艳芳没有早逝,也参与拍摄合拍片,故事又会怎样发展下去?她会散发更多的演艺光芒,还是水土不服?要回答这问题,也许要从今天中国电影的几个禁忌谈起。

【《胭脂扣》:嫖与鬼的禁忌】

不少梅艳芳生前拍过的代表性电影题材,其实在今天的中国市场是难有发挥的。港片经典《胭脂扣》对香港观众来说是个爱情故事,没什么敏感可言,但片中涉及的嫖妓情节及灵异题材,今天却未必轻易通过电检。多年前的《豪情》,故事原是古天乐及陈奕迅办一本提供淫业信息的杂志,但内地版本则改为他们办刊物背后的任务是扫黄。至于鬼怪题材,今天仍遵守最后一定是“鬼由心生”的定律,不能明言有鬼。

嫖与鬼其实一直是富有香港特色的文化表述:数十年来,从施叔青的小说《香港三部曲》到电影《金鸡》,妓女有时被用来隐喻在历史上身不由己的香港,有时被用来折射草根的香港故事。而《胭脂扣》的精彩,正是电影用了穿梭时空的妓女去述说一段被遗忘的另类香港本土历史。女鬼提醒香港人,尽管这城市看来非常现代,找不到历史痕迹,但历史一直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只等待一只鬼魂来发掘。

梅艳芳演《胭脂扣》之前,在舞台上有过男装、坏女孩、妖女等造型,早已被视为豪放的现代女性。背负着这些形象,她却演活了那个三十年代的凄凉妓女如花而夺得多个影后奖。她在电影中的举手投足古典含蓄,但她的勇敢果断却有现代女性的特质。也是她的精彩演出,令电影的主题──在现代香港寻找本土历史──得以好好发挥。只可惜,今天内地市场未必能容纳如此题材。

【《英雄本色3》:黑帮的禁忌】

黑帮题材亦是今天中国电影的禁忌。时至今日,杜琪峰的不少黑帮电影仍不能在内地放映,至于当年的《江湖》则无论怎么剪都无法通过电检。几年前,《单身男女》面世,杜琪峰明言:拍爱情片是因为送审容易。黑帮片是过去数十年来的重要电影类型,而除了有观众最爱的刺激剧情及动作场面之外,黑帮片之于香港还有另一层次的文化意义:早有学者分析,黑帮世界的无序混乱,时常被借用来作政治社会的隐喻。尤其在八九十年代,香港人心惶惶,黑帮世界正是现实的迂回反映。

梅艳芳曾在《英雄本色3:夕阳之歌》饰演黑帮大姐。在越南西贡,她带着周润发与梁家辉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枪林弹中跑江湖。在1997年前的十年中,黑帮片特别盛行。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被认为是香港人集体意识的某种投射。而徐克拍这第三集的《英雄本色》,一方面把场景从香港移到兵荒马乱的越南,另一方面则把主角从男性变成女性,结果造就了这一部观众看不习惯,但却是最精彩的一集《英雄本色》。

黑帮本已是一个边缘世界,再加上一个黑帮世界的边缘人物——女性,梅艳芳的大姐角色成了在时代巨轮下朝不保夕地挣扎的人物代表。虽然主流观众看不惯一个比男人更有智有谋的大姐大,但梅艳芳却是片中最代表香港的角色。而她既硬朗中性又不乏柔情的复杂特质,亦演活了这大姐。今天,中国电影不见黑帮,自然也不会有如此一个智勇双全、有情有义的黑帮大姐。

【《川岛芳子》:“叛国”的禁忌】

当年的香港电影常常用历史去寓意当下。徐克在九十年代重塑《黄飞鸿》,不只是把黄飞鸿的形象年轻化、把动作场面现代化,他还用了黄飞鸿所处的乱世去寓意当年香港,并用香港的目光查看历史。电影中的中国虽受列强欺凌,但外国人中也有善心的传教士,而电影亦对西方现代文明予以肯定。片中,对中国危害最深的不是外敌,而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中的白莲教。电影没有陷入一种敌我分明的民族情绪,相反,它在用香港视角审视中国。

梅艳芳参演的多出关于乱世的电影,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川岛芳子》是个特别鲜明的例子。片中,身为满族皇室后人的川岛在日本长大,成大后回国为日本人控制的伪满州国做事,最后被判叛国罪,她自辩:“我是日本人,又如何背叛中国?”这时,镜头转到她小时候被送到日本之前哭着说:“我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暧昧又可变的国家意识,是当时乱世的产物,亦可以是经历国际化及殖民历史的香港的写照,这大概不是很多内地观众可以理解。

另一例子是《何日君再来》。在沦陷的上海,梅艳芳饰演的歌女恋上抗日义士,但后者失踪并生死未卜,于是她选择跟一个一直对她痴心的日本文官到日本生活。在国难当前,她竟然选择民族敌人,如此情节在今天,不被网民骂到皮开肉绽才怪,这样的电影未必顺利开拍。但是,对于经历政权几番更迭的香港人来说,敌我分明的民族情绪绝非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

而饰演川岛芳子或乱世歌女的梅艳芳本身就是一个文化混杂体。她翻唱日本歌,造型也有东洋味;她也被称为“东方麦当娜”,为香港带来豪迈开放的西方女性形象;然而,她的典雅旗袍造型及校园民谣亦为人津津乐道。至于现实生活的她对国家社会大事的关注,既显出她的热血热肠,亦表现了国族情感的复杂多变。

【香港的那个时代:国际知名的山寨】

的确,当年香港电影很山寨。很多港片其实是烂片,剧情有时充满犯驳,技术亦往往粗糙。然而,当年的港片——以至香港文化——最有趣的却是百无禁忌的创意,亦留下不少佳作。这种山寨式创作,亦受到国际认可,甚至为西方所学:成龙的功夫、吴宇森的动作场面,以至港式卧底题材(《无间道》),通通被好莱坞取用。梅艳芳就是出身于这样的一个时代,成功于这样的一个山寨。她在鬼片中凄美,她化身黑帮大姐,她演绎出国族身份的暧昧;以上种种,都不容易见于今天的中国电影。

有内地梅迷为梅艳芳可惜,因为她没能跻身中国大片,彻底进入内地市场。然而,也许梅艳芳就是注定如此,彻头彻尾属于香港。她在香港导演与演员大举进军内地市场之前,飘然离去。而在她人生的最后两年,她参演的《钟无艳》、《男人四十》及《爱君如》等,除了令她再次获奖,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电影都保有港片风味,是为香港而拍的电影。就像阮玲玉赶不上有声电影时代,才使我们今天可更聚焦于她丰富的表情与肢体语言;梅艳芳没能赶上中国大片的时代,亦可能是一种幸运,而非遗憾。如果她还活着,会演什么电影?没有人知道。但她在这个世代去演中国电影,却未必有她当年演港片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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