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

一千年前，忘忧河平静地流淌，满河开着美丽的淡紫色青莲，散发幽幽香气。忘忧河岸上生长着许多美丽的柳树。我是忘忧河岸上的一株柳树，那时候我刚刚三百岁，还是一棵年幼的树，我有一树美丽的枝条，枝条上长满眉毛一样美丽细长的叶子，人们都叫它们为金枝玉叶。我喜欢映着河面梳理长长的美丽枝条。当风把忘忧河水面吹出鳞鳞波纹的时候，我就舞动满身枝叶，跳起美丽的舞蹈。

虽然我生长在忘忧河的岸上，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忘忧河水的滋味，我没有喝过忘忧河的水，因为忘忧河的水是不能随便喝的。

“为什么忘忧河的水不能喝？”我问一株有一千岁的年轻柳树。

他告诉我，“喝了它的水，你的心就不会有感觉了，你就不会再发芽，不会长出眉毛一样细长美丽的柳叶，你就会失去金枝玉叶，你就会变成一株枯木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忘忧河里也有许多青莲，为什么青莲不会干枯?”我还问那棵一千岁的柳树。

可是他也不知道，他又帮我问了一株两千岁的年长的大柳树，大柳树也不知道，又让我去问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株三千岁的老柳树。

老柳树笑着，捋着长长的绿色胡须，晃动者布满沧桑的身躯说：“这个问题，我在三百岁的时候也问过我的太爷爷，我自己也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来寻找答案，可是，我和太爷爷一样，这样一大把年纪了，仍然不知道忘忧河水的滋味，不知道为什么忘忧河的水喝下去，我们就会变成一株枯木，为什么青莲生长在忘忧河里却不会干枯。”

“你见过枯木吗?”我仍然那么好奇地问他。

“哈哈——”老柳树大笑“连我太爷爷都没有见过，这是很久很久的古训了，谁要是喝了忘忧河的水，谁的心就不会有感觉了，就不再有悲欢，千百万年来，所有的柳树都守着这条古训，所以才有忘忧河岸边着数不尽的美丽柳树。”

我没有问到我想要的答案，失望地看着布满忘忧河面的青莲。满河青莲静静地绽放着，淡淡的清香和淡淡的颜色，无欲无求，那么多青莲，没有一朵是笑的，也没有一朵是哭的。她们度安静的开在忘忧河上，从初露水面，到长成胀鼓鼓的莲蓬，一年又一年……

于是，我也失望的看着她们过了一年又一年……

有一天，佛经过这里，他看见我，竟皱起眉毛，佛仿佛认识了我很久。佛告诉我，“你想要的答案就快来了，可是你会因此而痛苦。”

我不懂佛说的是什么意思。佛说的话只有在事情发生了之后才会有人懂。

佛叹息着说：“痴儿，前世的孽缘未了，何苦又带到今生。”

佛沿着忘忧河顺流而下，走过的地方有人欢笑，有人平静，只是没有悲苦。

我继续守着古训生长在忘忧河岸上，偶然会想起佛说过的话，只是一直不曾参透。青莲开了又落，忘忧河的水也一直在淌，我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滋味。为什么忘忧河的水喝下去，我们就会变成一株枯木，为什么青莲生长在忘忧河里却不会干枯。

在我快一千岁的一天，忘忧河岸上突然来了一个年轻的弓箭手，叫石叁，他的模样似曾相识。他的身上背着一只葫芦，一张弓，却没有箭。他靠在我的身上，喝着葫芦里散发香气的透明液体，那种香醇的味道真好闻，据说那叫做“酒”！我贪婪地吸吮着这种香醇的味道。石叁浅浅地笑着，呢喃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甘泉。石叁笑着对我说：“我爱上甘泉，柳树啊柳树，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我没有回答石叁，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听见一株柳树的话。但是，我很想知道什么叫做“爱”，所以，我希望石叁每天都到忘忧河岸上来。

石叁真的每天都来了，每次都带着那那个葫芦和那张弓，每次都没有箭，每次他都靠在我的身上喝着那种散发香味的透明液体，我每天都吸吮着香味，熏染得通体飘香。他总是呢喃着甘泉的名字，对着我说许多事情，说卫士爱上了公主，说卫士每天为公主射箭，当箭袋空了，卫士就一个人带着那张弓来到柳树下喝酒。

哦！我想我是知道了，石叁说的是他和甘泉，我明白了为什么他每天都只带弓没有箭，知道了那种透明的香醇液体叫做酒。

我想尽快知道什么叫做“爱”，就让他去向公主说出他想说的话，可是石叁听不见柳树说的话，于是我忍痛抛下一段柳枝给石叁。我的柳枝很美丽，因为，这是传说中的金枝和玉叶。

石叁拾起柳枝笑了，我以为他听懂了。

第二天．石叁再来的时候，脸上布满了笑容，他拿着一柄被漆成金色的竹箭，他看起来特别高兴，说要感谢我，竟把酒倒在我脚下的土里，我觉得晕晕的，据说那种感觉叫做“醉”。石叁告诉我，他把柳枝献给了公主，公主笑得倾国倾城，并且赐给他一柄金色竹箭。我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感觉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果然，石叁对我说：“柳树，我每天都想看见甘泉笑，所以你每天给我一段柳枝好吗?”我好害怕，大声说不，可是石叁听不见。

柳枝是我的身体，折断我的枝条，我会痛。

从那天开始，石叁每天都把酒倒在我脚下的土里，当我醉了的时候，就这下一段柳枝，每天，当我清醒时，都会疼得流下眼泪，泪水滴进忘忧河，石叁说我身上得露珠真漂亮，像甘泉头上的珍珠。他不知道，那不是露珠，那是我疼痛时流下的眼泪。我每天都忍受这疼痛，看着忘忧河中映出的自己，我的枝条一天又一天地减少，我变得很难看，也不能舞蹈了，只是一天一天地憔悴下来。

石叁又一次来了，仍然带着那张弓，只是那柄金色竹箭断成了两截，他带了一大坛酒，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酒，石叁很伤心，他独自喝醉了，没有把酒再次倒进我脚下的土里。我第一次看见了石叁的眼泪，我问他：“石叁，你也像我一样痛吗?”石叁流着眼泪对我说：“我的心痛，甘泉说公主不可能爱上卫士，公主就像我献上的金枝玉叶，而卫士就像那柄箭，就算被漆成金色，也改变不了竹子的本质。”石叁举起断箭对我说：“你看，甘泉轻轻一折，它就断了，甘泉公主啊，你折断了我所有的爱！”石叁把断箭搭在弓弦上，用尽力气，把弓拉成满月形状，放手，箭出，弦断，金色的断箭不偏不倚地射中憔悴柳树的心……

石叁的身手真好，这我第一次看见他射箭，它是一个很好的弓箭手。我的眼前不停的出现石叁搭弓射箭的一瞬间，那真是一个唯美的画面。我伤痕累累的身躯好疼，这柄金色的断箭让我的心好疼，我无法忍受。

我的眼泪不停的流，一滴一滴地滴进忘忧河里，此时，我好希望我没有眼泪，好希望我的心没有感觉。

忘忧河？我想起了我问了几百年的问题，想起了那条千百万年的古训，喝了忘忧河的水心就不会有感觉了，我不在乎变成枯木会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已经很难看了，我承受不住那柄金色断箭带来的疼痛，不顾一切地掬起忘忧河水，饮下去……

忘忧河水是淡淡的苦味，淡淡的化去了心上的疼痛，我忘情的饮着，让淡淡苦味的忘忧河水浸透我的身体，一切疼痛慢慢消失了，我的心不再有感觉了，我的眼泪也停止了，我看见忘忧河里我的影子，满身伤痕，没有美丽的金枝玉叶，只剩下干枯的枝干，枯干上贯穿着半只金色断箭。我已经变成了一株枯木。我不在乎，因为我的心没有感觉。

我仍然一口一口地饮着淡淡苦味的忘忧河水，我不再疼痛，也不再有眼泪。

我一千岁了，不再年幼，可是我还年轻，但是，我成了一株枯木。

我每天都饮着忘忧河的水，看着忘忧河里自己的影子，一株难看的枯木。

我知道了忘忧河水的味道，是淡淡的苦味。

我知道了我变成枯木是因为我的心没有感觉，心没有感觉就不会有发芽的心思，就不会长出眉毛一样的细长柳叶，自然就成了枯木。

我知道了枯木样子，虽然年轻，心却苍老。

可是我还不知道，为什么青莲生长在忘忧河里却不会干枯，我问青莲，青莲依然不语，只是从胀鼓鼓的莲蓬里为我剥出一粒晶莹的莲子，洁白如玉的莲子，嫩绿似翠的莲心，莲子有幽幽的甘甜味道，可是莲心却是苦苦的，比忘忧河水苦上好多倍。我沉默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七百年前我想要的答案。

我也同样明白了佛的话，因为我痛过，也苦过……

我又想起了石叁说过的“爱”。现在，我仍然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却变成了一株枯木。

为什么我要因为石叁忍受这么多疼痛，他拿走了我满树的金枝玉叶，还要把那半只金色竹箭射向我。我看着忘忧河里自己的影子，一遍一遍地问自己，问忘忧河，问青莲……

我找不到答案，忘忧河叹息，青莲无语……

我仍在寻找答案，我想，只有佛才会告诉我最终的答案，可是佛在哪里？

我孤独的站在忘忧河岸上等待着佛，我不停的喝着忘忧河水，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忘忧河水的淡淡苦味。

忘忧河水平静的流淌着，淡紫色的青莲也静静的开着，散发幽幽的清香，我和她们一同等待着佛的到来，不去计较时间……

该来的时候，佛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