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鳖小传

2020-07-30 16:32 | 作者:曹含清 | 散文吧首发

我现在要说的老鳖不是被我们炖汤的老鳖,而是我的家乡的一个特殊的人物。

七十多年前我的家乡盛行一种奇特诡秘的风俗,是让陌生的路人给出生的婴儿起名字。据说陌生的路人可以带走婴儿一生的灾祸邪祟,这样孩子的一生才会吉祥平安。老鳖出生之后,他的家人抱着他在马路上拦截陌生人给孩子起名字。他们等了很久拦截到一个马夫。马夫急着赶路,很不耐烦,随口说:“这个孩子就叫老鳖吧。”然后急急匆匆地驱车走了。“老鳖”就成了这个孩子一生的代号。

老鳖的父亲是个地主,有数顷良田,还有两个老婆。老鳖的童年过得优裕舒服。解放后他的父亲被定性为土豪劣绅,游街示众之后在村头的打谷场上被枪毙了。从此老鳖的生活艰难起来。他好吃懒做、不事稼穑,渐渐沦落成了混子。

在那个闹饥荒的年代里,家家户户数着米粒下锅、剥下树皮充饥。可是人们发现老鳖的嘴唇每天油润光亮,像是吃了什么油腻的东西。难道他吃了猪肉或者油条?吃猪肉和吃油条在当时是多么阔绰的事情啊!人们纷纷猜测。有人嫉妒而又好奇地跟踪他,发现他啃窝窝头,吃野菜,饥一顿饱一顿,但是他每次出门时都用沾着猪油的抹布擦拭嘴唇。他用猪油掩饰贫窘与饥饿,粉饰没落的地主身份,这在村里成了流传很广的笑话。

老鳖年近四十岁的时候娶了桃花。桃花是个瞎子,又丑又瘦,生了两个儿子与两个女儿。到了一九八二年农村分田到户,他家分到几亩薄田,可是人懒地生草,庄稼总是收成不好。一大家子需要口粮,老鳖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掩饰什么,带着一家人堵在村长家的大门口哭穷喊饿。村长只好领着他挨家挨户讨要粮食。张家一簸箕,李家一笸箩,才凑足口粮。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老鳖是个极其活跃的人物。村里谁家的红白喜事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死者出殡的时候,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最前方是唢呐队,紧接着是拿着五颜六色纸活的人,然后是拖拉机拉着棺材,后面跟着一群穿着丧服的子贤孙,而最后肩扛扁担挑着死者遗物的便是老鳖。到了通向坟地的路口,他撂下扁担,将死者的遗物焚烧。丧礼完毕后,他会用扁担从办丧事的人家担走两桶剩饭残羹,让家里人吃。

老鳖的大儿子叫大生,身材壮硕,膀阔腰圆,却天生弱智,分不清韭菜与麦苗。他经常赤身裸体在村巷行走,抢小孩子们的零食吃,或追赶奔驶的拖拉机,还用石子砸破人家的门窗玻璃。老鳖担心大生在村里惹是生非,就用绳索将他绑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桃花整日坐在旁边守着他。

老鳖的二儿子立总是穿着破衣烂衫,身上散发着汗臭味。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头发像是莲蓬。女同学说他身上有跳蚤。她们总是躲着她。我们男生喜欢和他玩耍,因为他爬到大杨树上掏蛋,会凫水捉鱼,还会做木陀螺。后来立夏在镇上读初中时暗恋同班的一名女生,竟然大着胆子给那女生写了一封情书。那个女生战战兢兢将情书上交给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气势汹汹地去找老鳖理论。老鳖知道后骂立夏不争气,抄起木棍揍立夏,将他的屁股打得红肿。从此立夏辍学了。那一年他才十四岁。后来立夏到城市打工,在建筑工地搬砖提泥,干些苦力活。

老鳖的大女儿名叫红梅,她二十八岁的时候经人撮合与邻村的一个老光棍结婚了。谁知道才出嫁三天她就跑回娘家,抱着桃花大哭。原来那个老光棍每天晚上折磨她,把她的双手和两腿绑起来欺负她。老鳖听后大怒,拿起斧头找那个老光棍算账,老光棍早溜走了。老鳖挥舞起斧头把老光棍家的家具、门窗、铁锅全砍坏了。村里人不敢上前劝阻。从那以后,红梅在娘家过日子,也没有人再敢给她说媒了。

老鳖的小女儿红霞出落得俊秀俏丽。村里人都说她像是仙女,却投胎投错了人家。她很爱美,喜欢鲜艳的衣服,喜欢化妆品,可是贫穷的家境难以满足她的奢想。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在县城的裁缝店当学徒,后来到城市的一家服装厂工作。她怕朋友们知道她寒碜的家境,那是她心头的大伤疤,她竟然和家庭断绝了一切联系。桃花天天坐在院子里呜呜哭泣想念女儿,听到脚步声便以为小女儿回来了,但是红霞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

那年天老鳖病重,没有挨到节便去世了。他的葬礼很简单,也很冷清。没有唢呐队,没有五颜六色的纸活,更不会有一个人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肩扛扁担挑着他的遗物——他的角色无人继任。

老鳖下葬一个月后,有人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的坟墓旁,一个穿着丝袜、罩着墨镜的女人下车在坟前烧纸,呆了片刻开车走了。人们猜测说那个女人就是红霞。她却始终没有回家。桃花仍然天天坐在院子里呜呜哭泣想念小女儿。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渐渐忘记了老鳖。他在世界上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如同原野的野草似的在季节的轮回里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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