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父亲

父亲的肺心病是自去年冬天就已确诊了的，那时父亲就肿得像个瘟神。医生说，怕是扒不过这个冬天了。于是我们六个四处散居的儿女都匆匆赶到父亲身边，伤感地守候着父亲最后的日子。屋子里静静地，只有输液器里的药液一滴滴敲击在儿女们沉重的心上，悲哀笼罩着每个人的头顶。我们的心里都在默默地祷念着一个声音：永别了！父亲！永别了！然而父亲却奇迹般的好了，肿胀的身体一天天的消复。当父亲刚能眼开他那昏睡了三个昼夜的眼睛时，我们一下子扑向了他的枕边，激动的泪水扑簌簌滴落在父亲苍白的脸上。父亲显然是看清了站在床头的我们，努力地伸出了他干瘦的左手，嘴角边挤出了一个艰难的微笑。我们笑了，我们亲爱的父亲又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仅仅过了一年，父亲却突然地去了。去的时候只有我和尕姐两个守在身边。起初我们谁也没有在意，不就是一场流行性的感冒吗？然而就是这不起眼的感冒却使我们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早晨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就已经呆滞了，当我为他擦脸的时候，父亲睁开了他已无神的眼睛，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睛中写满了多少牵心的话语呀。可父亲的舌头几近僵硬，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力地闭上了。这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次父亲是要真的离开我们了，泪水一下子喷涌上了我的双眼。啊，我们血肉相联的父亲，难道你真的要忍心佴下你不懂事的儿女们吗？

父亲的尸体挺在了北屋的正中，一张黄纸遮掩了他全部的生命。纸火燃着了，灰黑色的纸灰旋舞着悲哀飞荡在空中，和着母亲和尕姐凄凉的哭声。而我这时却没有泪，只是机械地向着冰冷的焰火加添着粗疏的麻纸，心中只感觉到一种沉沉的悲壮。我不相信父亲就这么会离开我们？不！不可能！我的眼前分明是在微笑着一个慈详的父亲呵。然而这确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晚上的时候，闻讯后的两个哥哥急急赶来了，沉沉的黑夜里又一次充满了凄凉的哭声。

父亲的棺椁被草草画成了。入殓的时候，我们六个儿女哽咽着守在了棺边，都想看看父亲最后的一眼，蒙在父亲脸上的黄纸揭开了，几双手托着父亲已经僵硬的身体轻轻地放进了棺椁。躺在棺椁中的父亲眼睑紧闭着，没有血色的脸上依然是那样的慈和。“爹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年长的大姐晕倒在了椁边，而我仿佛又看见了父亲扶着犁铧，站在田边的微笑。爹！我苦难一世的父亲！

第九天的凌晨，天黑黑的，强劲的西北风凛冽地敲打着院门的门环。在花圈的暗影里站满了前来送葬的乡亲们，一个个头戴着白布的孝帽静默着。草火燃着了，父亲的灵枢在大哥的牵引下起程了，缓缓地穿过我们的身边。是该告别的时候了，父亲啊！你可看见了儿女们流泪的眼睛和泣血的心？可看见了母亲那试图留住棺椁的双手和咬破的嘴唇？永别了！我们苦难一世的父亲！永别了！我们和蔼慈详的父亲！在这个充满寒意的早晨，请走好啊，我们孤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