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处的古镇
我身处的古镇
住在河畔
梦挂在雕花窗棂上,头枕在光滑而黑亮的石头上,一层月光一层梦,一层月光一层石的沁凉,打马走过的蹄音,古典雕刀的无声,骡队缓缓移动的铃铛声,都在河水的响动里浸润。
水住在河床上,我住在河畔。
历史的走廊里水声哗哗,水把历史泡成药酒,像是唐僧在西天取到的经书掉进河里。我饮这药酒。水打湿不了史书,就像海洋打湿不了泥土。
这河是金钱河,在我住的河畔养育了一片古镇。
住在河畔,我有太多的梦想。梦想压得我气喘嘘嘘。
但有一个小小的梦轻柔如纱一般挂在雕花的窗棂上,铺在古镇的石子路上,裹着我的脚步。
在梦里我出门,沿着河流向下走了三十里,遇到一股我不认识的风,我回来了。
我再次在梦里出门,溯流而上百十里,看到几朵我不认识的云又停了下来。离家不远,我还翻了一道梁,让河在远处的河床上等我。
我梦想行走一条河流,不是黄河也不是长江,是我夜夜枕着做梦的金钱河,是我日日濯足的金钱河。
我想摸遍河床上的每一块石头,我想问候水面上飞过的每一只水鸟。
给他们说,我住在河畔。
触摸河流
不是每一滴水都有河床,
不是每一滴水都成河流。
水追求的是深度、广度、大度,因此才有海洋。
水不要高度。水的高度在天上。
在水的哲学中,凡看得见的高度不是真正的高度,真正的高度在看不见的天上。
纵是在天上,水也要向低处走——下凡。
水也不要凡间的高度。
水把凡间的高度留给山峰留给人。
人往高处走。
愿为泥土
钢筋和水泥已成为地球上最伟大最壮观的事物,已成为地球上生命力最顽强最张扬的事物。
我们可以一天又一天的不接触一星泥土,走一天路或者走两天路。但我们活在尘土之中。每一次呼吸都是尘土的呼吸。泥土必得以尘土的形式出现。
从此后,所谓的人文景观必是钢筋水泥的景观。
从此后,我愿成为村庄里最后一个幽灵,清点村庄里每一个坟头,清点没有坟头的每一块尸骨,然后躺在他们的身边,做他们身旁一块新的泥土。
河 边
一个人在河边闲逛,突然想起一些古人说过的话。那个叫孔子的人说,过去的时间就像这河水一样啊,昼夜不停。一个外国的古人说的,每一滴水都是新的。还有一个古人,不知是谁,他说“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浅深”。新与旧,变与不变,生与死,都是一样的壮美或优美,都是一样的让人心动。在鱼的眼中,每一滴水都是新的,所以鱼的眼永远睁着,看每一滴新水,就是休息,也是依水而止,空依水中,看新的水裹身而去。鱼的眼中没有旧水。躺在河底的石块,河滩上的鹅卵石,以各种不同的姿态看水,或打坐,或侧耳,或凝神,它们的心静得出奇,胜过一泓深潭。河边的水草,青青时如凝固的河水青翠欲滴,枯萎时是如冰的水柱,悬挂在老屋的檐下。
一握河水的山谷让古老的村庄更老,让新的街巷更新,只有河边的人,能在山谷中闲逛,看山谷如何把河水养成一条青蛇,在今古如一的风月中,抚摸风月的情怀。
河水拐弯
山谷里山正巍峨,河谷里水却妩媚。山河呵护的古镇在河水拐弯的地方为古时的风月做注。
默语者。独语者。
历史的闲书在旷古风声月影中日渐憔悴。
一座山是一个人最后的塑像,一条河流是一个人一生的写照。
逆流而上,能走到水的尽处,才能坐在磐石如坚的山峰上,听风如何生,看云如何起,且不敢把自己坐成山峰。
顺流而下,渐行渐阔渐远,两岸的风景在身后送行,左右的溪水欢喜奔来,河岸、沙滩、深潭、田地、村庄,城镇、城市、大江、大海---
每一次拐弯自有一番不同的风景。
每一次拐弯自有一个更大的诱惑。
每一次拐弯自是一番不同的成长。
我在河水拐弯的地方抚摸一方古时的雕窗,一刻一划,犹如古人的目光。
古镇与河流
我挤在古镇与河流之间。
古镇的颜色越发的深了,深得有些斑驳,在三五百年的历史里,抚摸一砖一瓦的温度。
把山峰留给天空和飞鸟,
把河谷留给钢筋水泥和脚步,
还有风。风把行走留给梦中的心留给河边的梦。
几千万年的河流以匍匐的姿态行走,在该拐弯的地方拐弯,在该驻足的地方驻足,偶一回头,就是一片村庄,就是这一片古镇。
是古镇滋润了河水?还是河水养育了古镇?
只有群山知道。山把答案埋进山里。
鸟的天地
鸟是树的花朵,树结出的果实叫鸟鸣。
鸟是天空的花朵,天空收获的锦绣叫云彩。
天地之间,会飞的花朵,会歌唱的花朵,会歌唱的果实,树仰望着,蓝天呵护着。
看鸟的人在金钱河边闲逛。鱼和鸟,皆若空游无所依。
鱼相忘于河水,鸟相忘于天空。
古镇风景
芦苇,过去有个名字叫蒹葭。
小镇,现在有个名字叫漫川古镇。
一条小河,一直以来都叫金钱河。
古镇因金钱河而有灵性,金钱河因芦苇而多了诗情画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蒹葭长成金钱河边的芦苇。
芦苇荡摇曳出一片古镇。
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街,每一块石子犹响着前朝的足音。月下荷锄而归的农夫站在屋檐下细数打马而过的商贾,一串串铜铃声被月光漂洗的隐隐约约。茶寮里的粗茶氤氲着南方水乡家园的气息,会馆里的闲话笑话隔不了夜就被搬到双戏楼上唱成不同风味的南北大戏。
赶考的学子仍在进京的路上。
草叶与露珠
电视画面:2012年7月东非野生动物大迁徙,百万角马蹄踏啃啮之后,当地人点燃草原,地平线上浓烟滚滚,天地一色。解说词是:过不了多长时间,被烧过的草原会更加茂盛。
唐朝诗人白居易的诗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年年三月,总有个别放牛放羊的人,在牛羊常去的山坡上偷偷烧荒,那里草盛树木少,害大家去打火。烧荒的人要为自己的牛羊烧出一片草坡 。
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我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重庆出版社2008年出版,上下两册,赵萝蕤译;一个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出版,是楚图南译的节选本。我曾经将我的藏书送人,但留下了楚图南这个译本。旧,发黄。1984年,我在商州念书,一个王姓同学患出血热,我在商洛医院照看两天,同学出世了。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生命的死亡。这本《草叶集选》,就是这个同学的,是别的同学收拾他的遗物转送给我的。
《草叶集》得名于集中的一句诗:“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草”。
我曾经种过五十亩黄姜。我现在还有十五亩桂花园。也曾经种过庄稼。我的感觉是:野草长在野地不觉得,野草长在庄稼地就太顽强了,锄一遍,要不了几天,地面又是一层小草。陶渊明写的是:草盛豆苗稀。
但古镇上的庄稼人说:每一棵草叶,都有一颗露珠;每一颗露珠,都是一条命。
我以为这句话可以和惠特曼的诗句媲美,直抵生命的深处。
用我一生的时光
穿过古镇,用我一生的时光。据说人在弥留之际,会一一回走来时路,捡拾一生的足迹,到地狱,如浮萍放浪,一叶叶走过另一个世界。果真如此,我不会满世界跑遍,我只在古镇里,深深回想来时路,一步一个足印,装满我的行囊,一个小小的荷包。
山水多情为我留下古镇,我用一生的时间之光来来回回的行走。一年又一年,我发掘大地的灵魂,我感觉庄稼的温度,我丈量村庄的宽广,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清澈的月光夜夜来照看,透明的阳光天天来拂拭,我才知道,古镇不属于我。古镇如山中野花,自开自落。
古镇属于古镇自己。
金钱河
群山挟裹着金钱河奔向汉江奔向长江。
汉江是长江的支流,金钱河是汉江的溪流。
金钱河的清冽河水把古镇的颜色浸润得古色古香。
不知道这条隐士一样的溪流为何有一个世俗达人一样的名字:金钱河。
是名符其实,还是一种理想一种向往?是有了这条河就有了这个河名,还是河边有了第一户人家就取了这个名字?
金钱河,谜一样的金钱河。
我爱河流,爱大河更爱溪流。我爱在河边寻找答案。每一滴水都是新的,没有一滴水会留下答案。
古镇上的人对我说,月光辉煌的夜晚,在河边乘凉,山影树荫,似乎可听到鱼在分辨水中月与天上月的不同,甚至可以感觉到鱼跃出水面像人一样看月。此时的金钱河波光粼粼,真如万千金钱翻滚。
也有人说,古时金钱河里淘过金吧,或许,金钱河底是一座金矿,至今无人探测到吧。
这就是金钱河边的人,躺在河边的岩石上做梦。
石头记
离古镇不远,有一块巨石,突兀半山坡,乱石之中,峭壁之下,为几处庄户院落及高速公路做时间的注脚。
我常常仰望,在山下的路上,在对面的山上。我没有到近处抚摸过。
他过于袒露。石上没有草丛,四周没有高大的树木。在远处就可以一览无余。
他何时来此,因何而成就,无人考证,无人知晓,只有传说。
但观巨石后山粱缺口,即知巨石诞生于一次大地的阵痛,地震、岩体崩塌、或其它。
传说宋朝时杨门女将之杨八姐平蛮王之乱一箭射垮山梁,巨石成焉。此缺口就叫箭垭口。
或许宋朝之前的几千几万年,巨石就在此等候一段传奇。
到了清朝康熙初年,一蜀地僧人名超古的携带一船佛教经典溯长江汉水直抵古镇水旱码头,觅地藏之,得此巨石,叹为天设之石匮,及雇石匠在石上凿洞窟,越十余年乃成,藏经460部,又越一百余年,此经毁于兵燹。
每每观望此石,我心总动,石总寂静。
我总认为此石为古镇守护了文脉,从超古开始,一代代山中人,总有一些人来石下听经读经,依经而行。
但此石没超古时如此,有超古时如此,没洞窟时如此,有洞窟时如此,藏经典时如此,而今洞中无经典时依然如此。
若石有知 ,佑我如石。
此石名曰砧子石,此洞名曰藏经洞。
黑白松
一棵白皮松上长出的黑色松枝,
一个黑色鸟窝孵出一朵绿色的云。
---(仿庞德诗《地铁车站》)
一个人的古镇
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两只麻雀在阳台上看我。
一只说:“此何人哉?”一只说:“彼何物哉?”
庄周的古镇
1
《庄子杂篇庚桑楚》:我告诉你,大乱的根本原因,必定产生在尧舜之间,它的祸害必将存在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必将会发生人吃人的事啊。
新编《山阳县志》大事记:1961年正月初四,漫川公社板庙管区农民聂文财杀妻烹食,闻者震惊。
2
《庄子杂篇外物》:宋国国度演门大街上有个人死了父母,哀伤恸哭而虚脱了人形,官方因此封他为官师。他的乡党都学他的样,并替别人哭丧,因哭丧而死的人超过半数。
在小镇上之亲眼目睹:一长者逝,三孝子不哭而聘请三四人哭丧,观者如潮,闻者皆曰:其状胜过孝子。
3
《庄子杂篇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箕踞鼓盆而歌。
古镇风俗:古镇人家操办丧事,多唱“孝歌”三五夜。唱“孝歌”又叫“打转转鼓”,众人边敲锣鼓边唱绕棺材转圈——犹古之庄周也。
在古镇上仰望
是什么让我活到现在这步田地?我记得月亮季节是最动人的季节。一切苦难都因为一粒麦子一把包谷。所有的树叶为我歌唱却巧妙地躲过了冬天。我等待一扇木门为我打开,因而拒绝了更多木门的吱响。走过待耕的土地,乌鸦啄食我的脚印。有人诚实的去欺骗,有人却忠诚的来受骗。我的回声是沉默,因为我是无声的。“美”是一个人的低语,“丑”是众人的合唱。没有道路,人们还得行走。天空无法企及,人们必得仰望。
钓者
古镇之南五六里有一水面,蜿蜒于峡谷之中十余里,一条大路宛若飘带在水边飘飘。几年前,此地修一水电站,蓄金钱河水而出一水面却成古镇一明媚亮眸。山青水碧,四季如是,于是钓者云集。
有工者,农者,官者,民者,商者,学者,贫者,富者,闲者,忙者,静者,怒者,正者,邪者,行者,骑者,车者。
有人说:钓瘾比赌瘾还大,戒钓比戒赌还难。
我欲学钓,好一边钓鱼一边读书,却终于没学。——做不好读者,也做不好钓者。
老家的老娘
就像是我书房中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史记》、《红楼梦》,时时唤我上路,回到生命的最初,看看岁月的源头。
老家在哪最老的地方。
老娘是我老动念想的人。
自画像
我坐在酒杯中喝酒。
我躺在诗歌中读诗。
我把思想装进竹篮。
我把情感装进木桶。
我以石头之心,看贯人间冷暖。
我以石头之姿,看破沧海桑田。
飞鸟集
鸟群飞翔。
鸟是属于天空的,树是属于鸟的。鸟不仰望天空,只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像是风中的一片树叶,像是树枝上的一朵花。
鸟从不为歇脚寻找一棵树,鸟只寻找树木遗弃的果实。
鸟教会诗人写诗,鸟教会歌者唱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中国诗歌的源头不是蓝墨水也不是黑墨水,而是竹林中的一声声鸟鸣,掀开了中国诗歌的第一页。
亦南亦北的古镇
古镇引人入胜处就在他的亦南亦北不南不北。古镇在秦岭南麓,人称秦头楚尾。南北文化长期融合,使古镇的风土人情兼具南韵北雄。
正在看电视的侄儿同时看到了中国南北的不同风景,大雪与暴雨齐至,问我:我们这里是南是北?
我无法正确回答,只得说:南边的人认为是北边,北边的人认为是南边。
我在古镇工作近三十年,离县城遥远,朋友说到城里来,看你都成了乡巴佬。我说地球上任何一点都是中心,何来远近呢?
这就是我身处的古镇,亦南亦北的古镇。
生如蝼蚁
我想起那只被我们捉弄过的蚂蚁——
暴雨过后,山坡上溪水哗哗流淌。几个小孩子在玩水。围了小水塘,摘来桐籽青果,插上木棍,立于水中央。捉来一只蚂蚁,放在桐果上。蚂蚁在桐果上观望游走,或许认识到了危险,想要回到大地上。它沿着木棍下到水边,却不干涉水,又返回,爬到桐果上。就这样,在桐果上转圈,沿着木棍上下,不知多少来回。
我们看腻了,也懒得去管,算了。
谁也不知哪只蚂蚁的结局如何。
至今也想象不出。
生在世上,每个人都是如此。上帝创造了人,把人撂在地球上,不再管了。人就像那只蚂蚁,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如何。
双戏楼
历史总是需要舞台的,历史的舞台上总要上演些什么表现些什么。
古镇的历史一定需要双戏楼。
双戏楼上曾经上演过的剧目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因为摇摇欲坠的双戏楼曾在长期的饥饿中奄奄一息破败不堪。
终于从某一天开始,从双戏楼下经过的人们开始仰望双戏楼的舞台,古镇的历史已零落得够久了。
于是,古镇开始编写新的剧目,双戏楼是规划中的重头戏,且充满古意。
古镇的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窗台上的斑鸠窝
下午四五点,2010年农历2月26。我喜欢农历。农历洋溢着古典的诗意,充满大地、四季、河流、海洋、月光、芳草、泥土,庄稼、粮食、农业、猪马牛羊的气息。阳历只是冷冰冰的数字。这样的时间,温暖的感觉浸透大气,弥漫在空气中,弥漫在空气中的一切物体上。
推后窗玻璃的时候,惊起一只大鸟,噗——的一声飞起。鸟声惊我。呀,一个鸟窝,还有两个蛋。正在孵小鸟。是一只斑鸠。赶紧关窗子,拉窗帘,好让鸟儿回来。以后可别时时到窗前开窗关窗,吓着鸟儿。
这才想起最近一段时间,两只斑鸠常在窗台上觅食,不时还咕咕叫几声,原来是考察它们做窝的地方。
窗子用钢筋网了,养花,防盗。防不住鸟儿,鸟常来光顾。我常常在鸟声中醒来。鸟起得比人早。鸟见证了白天和黑夜的交接仪式。
孵蛋的是一只雌鸟吧,个头较小。几天中好像都没有动过,也没有睡过。我悄悄的看过几次,她都没睡着。雄鸟好像也没来过。她吃了吗?
斑鸠窝其实很简单,薄薄的一层细树枝,好像并不暖和,能孵出小鸟吗?
古镇有座太平山
“对于浑然天成,真实而美丽壮观的事物我们近乎冷漠,视而不见。身边方圆几十英里内,就有世界上最美的风光。我们居住在这里,实在应该知道我们的这个天大的福气。”美国自然主义大师梭罗在他的《野果》集中这样说。对于古镇的太平山,我的感觉也是如此。
古镇的西边是金钱河,东边——沿着东边的山坡上山,到了最高处就是太平山 。太平山并不太高,海拔只有1485米,我的老家就在太平山下,出门就可以看到,十二三岁时为砍毛竹到过半山腰,两头不见天,砍四五十斤毛竹可买一元钱。二十年前,镇政府在太平山顶修建电视信号差转台,每个家庭都要出劳力或出钱,我妈妈五十多岁还背了十几块红砖上到太平山顶,来回几趟。
太平山是古镇最高的山,也是离我最近的高山,我一直想上去看看,但至今没有实现。离我最近的山峰,或许最后才能登顶,因为人们大都重视远方的景色而忽视眼前的美景,时时出发去攀登那些道听途说的所谓名山。或许年老时,想起了身边的山峰美景应观而没有观,已经力不从心,望山兴叹了。
只是,能够望山兴叹,也是另一种淡定的风景啊。
过友人墓
去年,我们还在同一片大地上游荡,现在你已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看着我独自游荡。
大地的里面,因你而寂静吗?大地的上面却没有因我而热闹。
两棵柏树
柏树是树中的默者。
两棵柏树也是树中的默者。
只听说过松涛,也真的听到过好多回,甚至是呼啸,但没有听说过有“柏涛”。其它的树只要有叶,有风经过,都会有哗哗啦啦的响声。白杨树叶的响声,人称“鬼拍手”。
这两棵柏树在古镇广场的一角---后边丈把远是北会馆,右边不远处是骡帮会馆,斜过广场是古镇标志性建筑双戏楼---挺拔而又扭曲。
这两棵柏树已经120多年了。县志上说,北会馆、骡帮会馆、双戏楼等建筑是在光绪三年(1887年)相继建成的。北会馆在广场北边的一个七八尺高的台阶上。建筑师傅在北会馆竣工的时候,按照设计栽下了这两棵柏树。
它们还在很小的时候,它们不说话。现在已成为古镇最高的建筑,它们仍然不会大声说话。
这两棵柏树是古镇上唯一活着的古建筑。
这两棵柏树见证了古镇的历史。
双戏楼里演出过多少悲欢离合恩恩怨怨的大戏小曲?
穿过广场的老街走过了多少或急或慢或镇定从容或急匆而飘忽的脚步?
那些来来往往各色各样的人啊。
就是这广场上,各式各样的建筑,拆了几次又建了几回?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砍了几茬又栽了几次?
只有这两棵柏树知道,但它们不说。它们的低语无人能会。
它们把这些刻在身上,记在心里,偶尔转身或者握一下手,心心相印的默默一笑。
它们只努力向天空诉说。
它们是大地上的默者,那怕是两棵树。
泥土里的酒罐
我有好多梦想,把酒灌埋进泥土里,就像把我埋进岁月里。
十斤一罐,或者二十斤,
包谷酒、高粱酒、米酒、麦子酒,都是烧锅酒、大曲酒,
每年十罐或者二十罐,
坚持十年,至少八年。
最好在深冬大雪封山的时候开始挖窖,经过春天夏天,就着中秋的月光,怀抱酒罐到窖里,用泥土封了罐口,再用土砖封了窖。
让我发酵,让酒沉香。
十年八年后,我们开始聆听泥土里四季的足音,分辨岁月的足迹,品尝生命的味道。
在月光下,在春天里。
把我们埋在时间的深处。
风水
一个人的风水在脸上,
一个家庭的风水在夫妇的脸上,
一个小团体的风水在组织者的脸上,
一个国家的风水在领袖的脸上,
一片大地的风水在山水上在风中的山水上,
脸上的风水发自内心,
大地上的山水源自大地的核心。
山阳行走
在陕西行政区划中,山阳是我所在的县名。天下何处无山?有山就有山之阳,山阳就是我家乡。山之阳,怎是阳光、温暖、坡缓、水清、草密、树茂、人多、宜居的地方。2000年,阿来《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矛盾文学奖,冬,在西安图书大厦买一本《尘埃落定》,坐在西安到山阳的班车上读。阿来对藏地生活藏地行走的理解实践,又想到贾平凹的商州三录系列作品,贾平凹不过是走了几回山阳的,咋就发现了那么多东西?记录了那么多好东西?我生活其中几十年,白活了。暗暗发愿,别到处跑了,就好好的在山阳行走,在漫川行走,看会是什么样子,读万卷书,不如读好一本书,行万里路,不如走好一里路。一步之内不能发现什么,不如不走。
山阳到漫川,漫川到山阳,有两条路,一是走东路翻鶻岭140里路,一是走西路沿金钱河而下200里路。两条路都可以看到天竺山。我走了无数回。翻鶻岭还可以走小路,据说更近,我没走过。在上学时,一次路不通无车,一次无钱,我徒步翻鶻岭走过两次,这怕是真正的行走吧。
山阳县过去是9区1镇63乡,现在是23镇,要说都走过,真没发现什么,好像都是熟悉的人,另有一些不一样的山水。我又对山水常感神秘,是谁赋予山水如此地形势?没法猜透,就更加迷惑,心中空荡荡,啥也没有了。
漫川东南二十里有娘娘庙者,据说有一副对联:古松古柏存千古,福山福水留万福。娘娘庙就在万福沟,庙前一棵古柏,庙后一棵古松,古松粗四五人合抱,高不知凡几。漫川北五六里有竹林寺,不见一杆竹寺内却有一古桂花树。这二庙,我不知在檐下行走过多少回,到今天才知那寺叫竹林寺,那庙有这样一副对联。
一日,一人送我一本手抄诗集,是解放前本地一个秀才所写,那人子孙所藏,其中一诗写秋天的景色,有一句是:雾气黄从山脚起,苔痕绿向石头生。好是好,我一直不解秋天的雾气是如何“黄”法,等了两个秋天也没有看到这样的黄雾。
我还没有学会行走。
我的行走还没开始。
花 酒
人物之华者为花,草木之花者为华,山水之精华酝酿为酒,花酒之间唯诗也,诗乃李白之诗。李白在唐朝的月下独自饮酒,酒葫芦就挂在一枝花上: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是真的酒仙, 也是花仙,有酒有花,李白就是谪仙人。一个人在花间独酌,两个人就在花间对酌:二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酒因诗人而设,花为酒而开: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穿越清明元宋的时光,唐朝的花酒,我来也。
登天竺山随感
一座山,似垮不垮的样子,不知几千万年。要垮的部分早在几千万年前就已垮掉,不然没有壁立千仞的山峰等我们今天来攀登。只是垮掉的那部分山石在山脚下早已成为沧海桑田。
一座山,似垮不垮的样子,就为等待后人的攀登。有你有我,还有更多你我都不认识的人。只是我在半山下,你在半山上,握手,问候,我再下山,你再上山。
时间都让古人用尽。或者古人的时间就无法用尽。苏东坡被贬出京,苏澈可以相送几千里,盘桓三五月。古人无车,最快也不过马车或者驴车。古人的时间不是用来挣钱的。古人闲闲,我们匆匆。我们的时间真少啊,我们只能站着说两句话。
一座山,留下过盘桓的人影吗?
古镇铁匠铺
一夜大雪铺天盖地点燃铁匠铺里的熊熊炉火,铁在雪与火的亲吻中熔化。
铁需要火的锻炼,
火需要铁的印证,
铁与火需要雪的粹厉,雪的诗意,雪的精神,
在一个缺铁缺火又缺雪的时代。
风 中
把我交给风,我在风中,风在树中。
把我交给古镇,山在山中,水在水中。
把我交给影子,阳光在前,太阳在后。
把我交给故乡,老家在心中,我在树梢上的风中。
断 章
人在山中,山在山里,诗人在诗中。
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也可以是世界的中心,一个小于拇指的地方也可以是宇宙的中心。
它一定是一个中心。
在我的心中,它浓缩成一首诗。
南坡
金钱河流向长江流到大海里,大海是河流的天空。
我的邻居到南坡上耕种,南坡是农夫和农妇的天空。
众鸟在天空上飞翔歌唱,他们的窝却做在南坡上的树枝上。
对古镇说
这一生,我一无所有,我只拥有你。
我把你当成世界的中心, 我把你当成世界的繁华,有人却说你是穷乡僻壤,是天涯。
纵然我在天涯 ,你依然是中心,我奔向的永远是你。
纵然我一无所有,你依然最繁华,我心所说的话,只有你挂上古典的檐角。
天堂种子
最早的时候,我将种子种在书页烧成的灰烬里,后来我将种子种在蓝天白云里,据说那里叫做星空,一年又一年,我在仰望中等待种子发芽,花开美丽,果结富贵。
到现在,我才看见脚下的土地,已然失去湿润和水分,再也无法下种。
向南之窗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希望拥有一扇向南的窗户,有帘有帷有木头的花纹,可开可关可在檐角上挂青铜的铃声。窗外有河流或者湖泊,水边是南坡,南坡之上是南山,南山之上是白云和蓝天,白云和蓝天之上还是蓝天和白云。
后来,我蜗居一角阳台,在古镇的角落,我才知道,太阳和月亮是最最省油的两盏灯,它们高高在上,向我昭示,白天有太阳,夜晚有月亮。
无题
我的身体有水分也有骨头,还有血液在奔流。我看见南山上的一棵古典大树,大地是它的词库,名词和形容词长成的粗壮树干,向天空和大地深处释放动词一样的树叶和根须,风和水分让动词生动起来,花朵、果实使天空深远而安静,就像一块石头安静在大地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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