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城市

消失的城市

这是个历史古老的城市，谁都说不上它始于什么年代。也许由于时间相隔太远，这座城市的人们早已忘了它最初的面貌和发展历史，甚至连它的名字也不大清楚。

事实上，他们对这些毫不关心，也无意打听，他们只是按照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消磨日子，打发时间。这也并不奇怪，因为这是他们从祖先那里唯一能够继承的东西。

城市中的人们从来不怀疑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而且用实际行为捍卫并完善着这种方式。仿佛是一个古老的传统，他们之间从来不记对方的名字，因为你在大街上不会看到他们彼此打招呼、寒暄。没有人会提议在城市中建一个新的剧场或者是公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在家里闭门不出是最好不过了；游乐场当然也不会有，这里的孩子们个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谈，孤独就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因此，学校也是无用的，没有一个孩子愿意上学，他们的父母也任由其像野草般生长；为了省去互相交流的麻烦，他们经常会请荷赛代笔和代腿。这是城市的人们最新发明的一种办法。荷赛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面对需要他帮忙的人们，他总是能够很快地窥见他们的心思，了解他们的愿望，甚至不用等他们开口，就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这并不难，”他总结道，“眼神暴露了一切。”

荷赛是这里唯一的一个作家。除了他，没人对文字之类的东西保留兴趣。他年轻时候，曾想对这个城市的历史一探究竟，他问遍所有人，却从那些茫然的眼神和麻木的表情中得知一切将是徒劳。可他怀疑的热情丝毫不减，就像他疯狂生长的头发一样；那些头发增长的速度超乎想象，荷赛有时则需要用大剪刀一天修理三次才作罢。最可怕的事情是发生在一个夜里：当荷赛从一个长长的辛苦的梦中醒来后，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弹，身体被一层厚厚的黑色东西跟床结实地绑扎在一起，他恐惧地要命，以为自己处在地狱中，当他看见旁边熟悉的书架和昨日刚刚阅读过的纪德的作品时，他的心灵才回到现实的摇篮，并确认出将自己捆绑的不过是梦中疯长的头发，他不得不呼叫邻居把它们全部连根拔净才重获自由。他从镜子里照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终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而他的热情，也被冻结在了梦中冰冷的时刻。他还在镜中发现，眼神不似先前那么明亮，而是充满了遁世的颓废。直到他开始做代笔工作，见到了那么多城市中的人们，他才发现那是种同样的眼神，像被镀了一层生锈的颜色一样迷茫黄浊。他也发现，他的徒劳只不过是城市里每个人心中不愿提起的秘密。

荷赛渐渐开始适应冷漠的生活。在重复的工作中，他学会了辨别各种眼神背后的内容，他能嗅出诸如寂寞、冰冷、绝望、空虚等不同的味道，除此之外，当他在这座城市中穿行时，总能嗅出一种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种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味道。的确如此，在这里，似乎只有城市北面的那一排排墓地，才有一派生机。这里常聚集各种流浪动物，它们和死灵捉迷藏，互相争夺残食腐肉；每当夜晚降临，许多惧怕太阳的动物也加入嬉闹的行列；野草则肆意窜出土地，穿过那腐朽的枯骨，捕捉刚离开尸骨的弱小的飞虫。相比这里，城市更像是一具豪华而安静的巨大棺材，盛放着数不清的鲜活肉身和灵魂腐烂的气味。

除了代笔外，读书便是荷赛最大的消遣。他酷爱散文诗，喜欢阅读时给他带来的难得的轻松与舒适，他试图跟安德烈·纪德做精神交流，互换对人生的看法，他崇拜纪德对孤独的欣赏，对危险的好奇，对绝望的潇洒自如，他也喜欢从那些诗行中感受到的超自然力量。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灵魂会变得滚烫无比，继而热泪盈眶，他恨不能将这具空囊躯壳永久地抛下，让灵魂到达那未知的森林、多情的海洋、炽热的沙漠，他想与怨灵结伴，为天使沐浴，在毒蛇身体下睡眠，在泥泞中穿行……在这座城市中，只有不变的天气、不变的情绪，和不变的生活方式，而纪德却告诉他生活的另一个种意义，另一种方式。荷赛日复一日地研读这些诗行，把它们当做唯一的精神食粮来慰藉干枯的心灵。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位画家，我们姑且把他叫做米奇。没有人知道他太多故事，他很少与任何人交谈，永远坐在他的巨大的画架前不停地画画，他能用很快的速度画下眼前任何景象，无论是时间的重复，还是鬼魂的哭喊，都能现于画纸之上。他冰冷苍白的脸，让人感觉更像一个死亡魔术师，他的画奇特而恐怖，上面从来没有任何鲜活的东西，永远只有黑和白两种色调，有人问他原因，他解释说他只画事物最终的命运。总之，鲜红的花瓣在他的画中是一捧黑色腐朽的泥土；城市上空的太阳则是浓黑的毒汁；刚出生的婴儿却变成一具森白列列的枯骨；恶魔在张牙舞爪，天使被万箭穿心，欢乐是沉重的岩石，自由像凝固的黄沙……他不但画法惊人，铁石般的心肠也让人震惊：看到落水的孩子，他可以一边从容镇定地欣赏着这一幕，一边慢慢地拿出画笔，铺好纸，用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睛仔细观察孩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呼唤，努力从中发现绝望、悲伤、痛苦的颜色和形状，捕捉死神的气味和模样，然后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直到孩子气绝身亡，沉入水中，他唯一做的也只是这些。他说，“这是死神的游戏。”他能任何人身上嗅出死神的气息，所以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于是他只能日日夜夜坐在城市北面的墓地，据说，他留给人们的最后一句话是，“死神将从这里袭来。”他每时每刻眺望着死神袭来的方向，像一个虔诚的圣徒，准备迎接任何可能到来的死神的洗礼。

与米奇相反，荷赛毫不关心死神是否会到来，他更喜欢埋头研读那些诗行，被诗句中流露出的热情和美好感染，每当他合上书本，他又开始为内心深深的空虚所恐惧，他渴望能有一场热烈，激动的生活，但多年前的那个梦却像一场诅咒，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直到末日的下午，他突然感觉到天空的变化——枯黄的颜色染尽了空气，黄的耀眼，黄的深沉。所有岁月的积淀和历史的重复，夹在细沙中笼罩了这个城市……

墓地旁的米奇先看到了那团黄沙，他确信自己终于见到了死神，他激动地抖掉了手中画笔，眼睛死死盯着它们，脸因激动而变形，任凭热情、激烈的画面点燃了他早已死掉的心，甚至他觉得这漫天黄沙是一次热情的迟到的喷涌，是一次希望之花的浇灌……他想将它画下来，可几乎与他的想法同时，黄沙首先扯碎了画架，锋利地划破他的身体，填满了他的胃，遂又将他卷入风暴深处。紧接着，狂沙扑向北面那片墓地，在铺天盖地的声势中，亡灵还来不及逃窜便被扯得稀碎，流浪的动物更是被卷入了空中一命呜呼，而遍地的野草刚想要钻入土中，就被连根拔起，化为乌有，不多时，这里成了真正的死亡之地。

狂乱的沙尘没有任何停留就呜咉地冲向城市中心，像一个跋山涉水的邪恶军团忍受了长期的饥寒，迫不及待地吞噬了所到之处。它犹如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先一口吞下了太阳，淹没了所有光明，接着又四处乘隙而入，从开放的窗户、各种管道、破裂的砖缝里狂妄的挤进，塞满了所有空间：餐具、澡盆、老人的烟斗、孩子的鞋……城市所有的人都被这突至的灾难逼得喘不过气，可还未曾看清死神的模样，就已被轻易夺走了呼吸。没有人能够幸免。

当整个城市蒙受巨大的灾难时，荷赛为这惊天动地的变故而激动，他的久违的热情再次出现，抢在死神之前；他的心跟着狂沙活了起来，身体仿佛恢复了年轻，他嘶声高喊，用力朗读纪德关于沙子的诗句……他贪婪地看着一点点渗进屋里的沙子，像老朋友似的将它们轻轻捧起，细细观赏它们的颜色形状，在掌心中缓缓抚摸，然后抛在空中，欣赏它们在空气翻腾的动作；当屋里的沙层越来越厚，他就舒服地躺在那上面，回来翻滚、跳跃、随意折腾……后来他渐渐体力不支，无法承受黄沙的重压，便任凭那黄沙流过他的身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