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尽，月清明

雾散尽，月清明

小镇的雾，从来都没有停过。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卖菜的小贩便开始了零零落落的吆喝，货车沉重地碾过地上的碎石，发出吱呀的声响。弥漫不散的雾气，在小贩身上和货车顶投上一层柔和，于是，即使是为生计所迫的艰辛劳作，也露出慵懒闲适的气息。

“雾停的时候，小镇应该比现在还美吧？”八月十五这天，他问她。她望着雾蒙蒙的天空，没说话。“你……想你的爸爸妈妈了？”他担心起来。她摇摇头，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今晚的月亮这么美，他们在天上，也会很开心吧。”今天，是她的生日。

即使隔着雾气，他仍然能看见她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纯净的微笑。“你知道吗，心里难受的话，哭出来会好些。”他关心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会为了所有关心我的人，努力变得快乐。

“雾停的时候，小镇是什么样的呢？”他问父亲，想想又补上一句，“雾里看花，什么也看不清。”父亲指着天上的月亮开了口，言语间带着笑意：“算来，明天你就十八岁了。”他不满意，追问。父亲这才抽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回答：“会看到的。”

他不信。但是那天，碎石滚落河里的声音一夜未绝。第二天一早，狂风忽起，吹倒了一堵年久失修的旧墙，吹散了多少年不散的大雾，也吹乱了小镇居民长久以来波澜不惊的心。目光清晰地越过旧时的瓦砾，他发现小镇的各个角落，都隐隐透出全新的气象。

小镇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更新换代。施工队的效率很高，短时间没有被拆除的房屋，下一秒就被干脆地爆破。铲车的轰鸣声混杂着打桩引起的震颤，步步紧逼，鲜明地传递着紧张不安的气息。借着狂风，爆炸的硝烟四起，火药味到处都是。紧张气氛日渐升级，夜晚，当云遮住月亮时，风都是黑的。

“他们在发动一场战争。”他扶着一脸了然的父亲，看着母亲站在老屋的废墟前披头散发地与拆迁队争吵，又要赶紧劝阻，只得在心里对她说，不能去帮你了，但我一直在你身边，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她家的房子也被拆了，她一脸无奈地苦笑。没有父母，她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收拾存留的家当。

我知道，我知道。

我会为了所有关心我的人，努力变得坚强。

晃动与剧变的日子很快结束，欧式风格小区的遍布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小镇变了。他挤在堵车的公交上，看着最后一块青石板被马马虎虎扔上车拉走，不禁有片刻失神。

同样是这一天。

她站在漫长等待的队伍里，没来由地想起他。嗨，开心些吧，当雾散去时，小镇真的很美，他也一定会高兴的。“下一位！”面试官在里面喊。她一点不紧张，仿佛他就陪在身边。对着光可鉴人的墙砖俏皮一笑，她走了进去。

五彩的霓虹灯在狂风的吹打下依然宁静，夜色笼罩下的街道却空无一人：尽管新生的城市给人以强大到不可毁灭的安全感，上一辈的人还是老老实实，日出而作，月出入眠。

站在高处，望着下面几不可辨的小小灯光，很容易生出被世界抛弃的错觉，他就是这样。上一秒还在回忆她和他相处的美好时光，下一秒思绪就被风吹散。大风吹起衣角，也送来一阵飘渺孤独几不可闻的歌声。看着下方小镇正向着不可知的未来磕磕绊绊地前进，他有些惶然。她在哪里？过得好吗？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双眼涩涩地转身回屋，看着她的照片，抹去一丝泪花。窗外，歌声陡然高昂了起来。

同样是这个夜晚。

“祝我生日快乐……”在高高的窗口，她迎着月光轻轻哼唱。风中气若游丝的歌声，带得人也泛起伤感。赌气似地一甩长发，她索性提高音量大声唱起来，唱得酣畅，唱得忘我，把那点伤春悲秋的哽咽硬生生压了下去。风呼呼地刮过她意气风发的长发，带着份旁若无人的潇洒。她，从来都不是个悲观的人。

不管怎样，生活还在继续，她一个人在新城里打拼，有一点点苦，有一点点累，也有一点点小小的成就。终于住进了自己辛苦买到的房子，想起他便会偷着开心。“嗯，新的一天，新的惊喜。”她想着他，对着镜子一笑，上班去了。

我会为了所有关心我的人，努力变得完美。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她的照片弄丢了。想起大街上打扮得妖娆无比的女孩子们，他皱着眉头放下碗筷，无精打采地出门。看看时间，新的一天从迟到开始。走在上班的路上，伏在在公司的办公桌上，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超市排队付款，和其他人一样，因整整一天没开口说话而露出阴郁的表情。深蓝色的公路让他白天也如同走在虚空，不知道下一步该踩在那里。当夜幕降临天地一色，他想，她现在，会不会也和城市的主色调一样，变得越发冷了呢？

今天，她终于到他家坐了一坐，谈生意上的事。他看到她的穿着，微微感动，张口轻唤。“请不要叫我的小名。”面前素雅的女子眨了眨眼，客客气气地开始谈工作，他无比沮丧。临走时她说：“为情所困，那不是你该有的风格。”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想象中美丽的她霎时浓雾遮蔽。“那……你叫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十几年来不知道她的真名。她报上三个陌生的字，他慢慢念着，感觉好冷好冷。“很高兴认识你。”她微笑着和他握手，故意把“认识”二字咬的很重。转过身，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背影，清瘦坚强。出门，左转，开门，回到自己家，在门里落寞地笑。一面墙的距离，他终究没发现。

不要为情所困，是要你干出自己的事业，你，明白吗。

但绝不是，要你忘了我。

因为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今天是七夕吧。”父亲似是无意地说。“是啊，入秋了，难怪这么冷。”他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小镇的雾，还有可能散去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的小镇如今被打扫得越发干净了，既没有雾也没有风。他看着视野清晰的街道，无端地烦躁。早起人们像一台台精准的打点计时器，有条不紊地工作，入夜便只看见纯净得没有杂色的深蓝。旷野的风呼呼地刮过，孤独感自七夕以来在心里逐渐蔓延，他强压着心里呼啸而过的空虚，问起父亲一个古老的问题：“小镇的雾，怎么还没有散去？”父亲皱起眉：“你的眼，被雾遮住了。”他一愣，心结渐解，推窗看去，月光明净。

年老的父母，这天执意要在晚上吃顿团圆饭。简单的几样小菜，却摆上了四副碗筷。“把她叫来一起吃吧。”头发花白的母亲手里捏着一张照片，心虚地望向窗外。他背过身，耳朵可疑地发红。

走去敲开了她家的门：“你知道吗，不管有没有雾，小镇，都是很美的。”她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局促地顿一顿，恍然大悟：“哦，还有，生日快乐。你知道吗，你的生日，我一直记着。”她看着他认真的语气，扑哧一声笑出来，眼角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我知道，我知道。今夜是八月十五，今夜这里没有雾，今夜，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华灯初上，月光皎洁，小镇很美，月圆人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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