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

2012-08-22 10:00 | 作者:潘志军 | 散文吧首发

从地下八百米深处乍一上来,阳光格外刺眼。

随着镇上新开了几个煤矿,流动人口逐渐增加起来。旧街镇上唯一的一条街上,商铺鳞次栉比,发廊门口,坐了几个时髦的南方女子,染着黄头发,穿着超裙,白的大腿压着大腿,脚尖挑着拖鞋,一晃一晃,扎眼还扎眼。饭铺门口站着本地产的闺女,身量粗粗的,两腮有片太阳红,念经似的道:“削面、抿曲、小开条、和捞、拉面、小笼包,里头坐下哇!”只要你往里看一下,不由分说,就往里拉人。挂着“足浴”的牌子,里面却干着别的勾当。门口均站着些凹凸有致的妖艳女子,靠在门框上,二指夹烟,合着眼斜斜的看人,有几个刚下班的走煤窑汉与其调侃:“卖甚的?”女子回答:“甚也卖”汉子道:“卖外不?”女子明白他说的什么,掩口而笑,然后脆生生的回答:“卖哩。”汉子与其讨价还价起来,女子要五十,汉子给三十,最后成交,女子扭动身体,领着几个走窑汉子消失在黑暗,幽深的包房门口。

这司空见惯的一切,对于我来说,今天却又几分异样,恍若隔世。对于走窑汉子来说,阴阳两界,本来只有半步之遥,我感觉今天很漫长,长的没有尽头,似乎一辈子都浸润在这昏天黑地的坑下.......

我们这个组包括安全员老福田在内只有五个人,我,史有生,活宝,和两个福建外包工,每天却要从掌子面往大巷的矿车里运送二三十吨煤,才能完成定额。这天,我们在掌子面挥汗如,出完一吨煤后,摇摇晃晃上来,坐在煤帮上闲瞥,身上的汗水逐渐冷却下来,油腻肮脏的窑衣黏在身上,冰冷。史有生最近被传销公司洗了脑,上了贼船,开口闭口都是讲传销,连话都是传销术语,见个人就口吐白沫地讲,企图把人拉成他的下线:“这个比传统行业,风险小,投资少,见效快。你发展十个下线,下线在发展十个,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就像一个金字塔你很快做到塔尖,钱哗哗的往回流,你挡都挡不住。你很快就会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

我说:“这人财迷转向,疯了,不可救药!”

史有生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这很快就会成为现实,等我发了大财,在旧街镇建个百乐门,大家都来啊,苟富贵,莫相忘!”痴人说梦。他在一旁将发财,活宝在一旁讲女人,我的耳朵被两人轮流 噪着。活宝说:“昨天晚上,在城里录像馆看录像,人兽交,驴头太子,好不容易迷糊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女人,披着长发,穿着双高跟鞋,露着雪白的大腿,走在街上,好多人回头看我。后来感觉到旗袍下杵出驴一样的鞭来,这什么烂梦,污七八糟的。刚迷糊了一会,俺在隔壁喊个不停,我醒了也不答应,穿上冰冷的窑衣跑了出来。见村长家的院里,他二儿子屋里还亮着灯,二小刚娶了新媳妇,准有戏。我趴会上房顶,大天窗望去,两人已经四脚朝天,干完了,真他妈命不好,正要走,那娘们竟动手拉男人上去了,结果档上挨了二小一巴掌。妈的,饱汉不知饿汉饥,老子还旱着呢。我拾起一块砖头,砸在门上,逃之夭夭......”

我说:“史有生疯了,你也疯了,他是拜金狂,你是花痴。”

史有生说:“人为财死,为食亡。无酒不成宴席,无色不成世界。白寡妇跟人跑流氓,被抓到生产队挂上破鞋批斗,白说:“从毛毛虫到三皇五帝,谁没有七情六欲,苍蝇,蚊子,虼蚤还知道背上走走哩,何况个人哩。”

坑下笑声四起,笑过后活宝眼里一片茫然,问我:“文化人,人和狗是不是没有区别,甚至不如狗,你看狗多自由。”

我说:“这个躯壳几十万年才进化出来,你却拿他和狗比。”

有生说:“这小子,紧该按那两肩膀磨了,你看煎熬的骨瘦如柴。”走窑汉的语言是很有意思的,他们把找老婆叫安磨,把上炕叫做:“上天”真是石破天惊的用法。

掌子面的风镐声停后,传来几声炮响,及后焗扇停后,安全员老福田审完帮,向顶上来。

老福田下下了一辈子坑,对井下的一切了如指掌。本来上岁数了,儿女们不让他干了,他在家闲了几天,手脚都没处搁放,整个人还大病一场,差点向阎王爷报道。病好后就又下了坑。在年轻人看来繁重枯燥的劳作,他干起来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不像是受苦,倒像是莫大的享受。

老福田说:“孩们,干吧,受苦是福,受苦人以受苦为本,不能受苦了也就完了,”

几个矿工鱼贯而下了掌子面。乌烟瘴气中,工作面又有了声响,攉了一阵煤,几个人就觉得不对劲,工作面通风不好,充斥着夹杂在一起的硝烟味,硫磺味,煤气味,几个人汗水如洗,头痛欲裂,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几乎要虚脱,干了一阵,就要到巷道上换换气。

老福田在煤帮下打起了呼噜。史有生捅了捅他:“老汉,看着点顶板。”老汉说:“没事,干吧。”接连出去二.三十车煤,渐渐都不做声了,光着膀子轮着铁锹,拼命地弯腰撅腚,汗水迷蒙了双眼,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老汉说:“怕要冒顶,快往出撤。”几个人一听,拉着铁锹就撤了出来。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史有生说:“大惊小怪。”就往里走,老汉一把没拽住,他就走到掌口,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煤尘滚滚,卷地而来,把他冲了个趔趄,爬起来之后说:“这老汉,镇邪,成精了都!”

尘埃落定之后,几个人都发了愁,货还没出完,又塌下这么多煤矸石来,这可咋清理呀,今天可真是熬不出头了......

顺着弯曲的巷道,我拉了一车煤跑出来,“刷”冲入泥水中,溅起老高。我把车停在坡下,等上一车把绞车钢绳带下来,我再上。我躺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下的风筒布上,擤了把鼻涕,脏兮兮的不知抹到那儿。一只窑猫(坑下的老鼠,被走窑汉戏称为窑猫),瞪着绿豆般大小的。明亮的小眼睛,警觉的东瞅西望。

你咋落到这步田地?从小自命不凡,做着呀弄哪呀,浮躁的像只绿头苍蝇。可现在,为了生存,像老鼠一样的钻在地下八百米深处,过着非人的生活,提着脑袋,随时准备付出生命的代价,真是生活对自己莫大的嘲弄。孤独一人时,卸下面具,我常常这样扪心自问,灵魂的积垢,也只有单独面对时,最无所遁形。自从辍学后,我常常梦见自己坐回学堂,只错了一个小数点,整道题全错了,一步错,步步错,生活中也是这样,那时候十五六岁的光景,每天早晨妈下地前,在大灶上坐了锅,我随后起来踩着板凳,做下玉米糊糊,炒下菜,然后拿着鸡毛掸子,大声喝着把弟妹从被窝里打起来,支应他们去吃饭,刷锅洗碗,然后跑着去学校。有一次,我把妹妹打哭了,正好赶上,上工的爹爹返回来,拿根木板狠狠的揍了我一顿。那木板上有颗钉子,在我手腕上留下很长的纪念,我站着不动任他打,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每学期跟他要那四五块钱学费,比挑他脚筋还难。我麻利地干完家务,捱到晚上,围裙还未解下,就靠在门板上支支吾吾要钱。爹就唠叨开了:“念那有甚么用,老子一辈子没念书,不也过得挺好的。”连男女厕所都不认识,他还觉得挺好的,悲哀啊!后来我才明白改换门庭,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我不在做声,上炕睡着了,他才把五块钱:“啪”的甩在我泪水模糊的脸上。

当然当然,这是客观。主观上呢?本来你的成绩一直很好,可面临紧张的高考,你被车轮战式的学习方式压倒了,也因为英语成绩几乎为零的学习成绩,你的意志突然垮了,成了可耻的逃兵,放弃了这一次拼搏的机会。又走火入魔,妄想做个流浪歌手,背着吉他,长发飘飘,边走边唱,像野狗一样自由。这几乎是你一生的梦想。面面对繁荣的社会,各种诱惑,你的心花了,再也无法坐在安静的教室里。老师轮番做你的思想工作,而你觉得他们不过是为了升学率,一意孤行。到了社会上,你才发现,真如泥牛入海,不用说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家里也养不起闲人只能顺着前人的轨迹,到镇办的煤矿下了坑。少年时的志向,早已是死灰中偶尔明灭一下的火星......

一滴痛苦的咸水滴在我的脸上。顶板上有一行鲜红的标号:“一七五”像一只滴血的断指写的,间或有飞白。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最求......”我黯然泪下,痛苦的闭上眼睛,这无奈人生,这无话的挣扎。

钢绳还没下来,巷道下几点灯光明灭,摇摇晃晃上来几个炭客,原来是史有生自作主张,货还没上完,就不干了,领了一帮人上来。

我和老福田想跟着走在后面。我说:“爷,今个你咋知道要冒顶?莫非神机妙算?”老汉说:“我蹲在煤帮下,煤矸石一个劲往脖子里溜,我感觉不对,果不其然。”

一干人走到大巷口却被矿主张楞堵住了。身后跟着几个打手,均是劳改释放放,满脸杀气。张楞说:“熏的不能干了?咋没抬上一个来。不通风排风啊,没见一期货上两天的。我这生产指标咋完成啊?”

老福田说:“瓦斯超标。”

张愣说:“本来就是个超级瓦斯矿啊,超个零点几,算求毛。”

活宝嘟囔着说:“ 站着说话不腰疼。”张楞 没听清问:"你说甚?”活宝忙改口:“没甚”张楞说:“鸡蛋壳壳还没顶破皮呢,就觉着活够了,王老汉累了一辈子,牙都掉光了,还光怕死,受苦人以受苦为本,不要有其他想法。况且,这坑目前姓张,不受用,我堵了那狗日的。”

张楞是这方之地的土皇帝,说一不二。前两次有个四川外包工,因塌方压在下面,尚有一息,他竟然命令手下拉到黑巷里乱棍打死。千里之外的外乡人,赔几万块钱了事,弄个植物人,医疗费就是无底洞。

几个走窑汉面面窥觑。没人敢说二话,更何况半年的工资还在他手里呢。这样走了,半年的血汗钱就要不回来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史有生思谋再三,还是领着一帮人回到了掌子面。

回到工作面,空气污浊,使人头痛欲裂,几个人懒洋洋的拿起工具,老福田说:“干吧,嫁给人家了,不要嫌人家逑大。”刚干了一阵,巷道上头的灯明灭了三下,这是矿工的约定暗号,意思是矿车脱轨。老福田就打发我去上轨。

我上到大巷,远远望见脱轨的矿车旁站着几个黑乎乎的矿工。我帮着他们用撬棍将矿车上了轨,个作鸟兽散。正要回工作面,没来由就听:“轰隆”一声,震天动地,随着滚滚煤尘,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冲上来,铁轨翻腾,矿车冲跑,坑道坍塌,人像肉饼似的硬贴在墙上,我被掀翻在一个废弃的巷道里,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一摸脑壳还在,意识逐渐恢复,确信自己还活着。这时我才明白,瓦斯爆炸。源头是我们的工作面。所幸的是,我距坑口仅有二三百米的距离,大巷是出不去了,但从通风巷可以出去。爆炸后,巷道充斥着大量的瓦斯气体,我尿湿了毛巾,捂了口鼻,匍匐在地下前进。有几次绊倒了,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我硬是搬开矿石,从仅能容身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当我看到坑口那一方湛蓝的天时,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这才明白,炭客为何把上坑叫做“上天”。

明天啊,将停布一河滩尸体。九死一生的老福田,最终找到了他的归宿,史有生的百乐门也开不成了,而活宝还未尝尝女人的滋味。我不知往坑上背过几次死人,从未有过侥幸逃脱的喜悦,只要吃这碗饭,死亡就如影随形。亲人们,还好吧,他们不会在坑口哭成一片吧......

我终于出了坑口 ,感觉到每一缕阳光是那么明亮,呼吸每一口空气都无与伦比的新鲜。阳光照耀下的黄土地,消逝在遥远的天际,这平时司空见怪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那么美,美得夺人心魄,美得让人肝肠寸断。我这才明白,饱受苦难的劳苦大众,咏叹出的却是“信天游”“走西口 ”这样优美句子,动听的音乐。生活底下浊流涌动,绽放出的却是永不凋谢生命之花.....

我忽然双膝一软,面对幽蓝的天空,苍茫的黄土地,深深地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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