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叫做从一而终

一百七十一分钟，将近三个小时，我看完了张国荣主演的《霸王别姬》。在看的过程中感想很多，比如在开场时小豆子为了替戏班解围，用坚硬的砖头拍自己的脑壳儿赢得了在场观众的一片叫好。在很多时候，人们太过于追求新鲜刺激，从来不去想想这种极端的表演是否给别人带来了伤害。这种畸形的表演在万恶的旧社会不知残害了多少健全的肢体与弱小的灵魂。一个戏剧名角儿的诞生不知要挨多少次打和骂，流多少血与泪。这部影片最让我感动的地方还是程蝶衣的痴情，无论是对于大师兄段小楼的无以言说的爱，还是对于艺术的追求，他都达到了从一而终的程度。

程蝶衣被母亲送到戏班子学艺，从此便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生性懦弱，胆小害羞的他并不擅长学戏。“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是昆曲《思凡》里小尼姑的一句唱词的“错词”，正确的唱词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就因为这一句，程蝶衣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骂，常常被打得血肉模糊。在小癫子的鼓动下，程蝶衣逃出了戏班子。看到了大红大紫的戏剧名角儿是怎样被千百人恭让着走进戏园子。

在舞台上，他出神入化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彩，也让小癫子和程蝶衣感动得泪流满面。因为这两个少年熟知戏班子地狱般的生活，一个戏子的成名道路必定是艰难而曲折的，在华美的光环下有别人看不到的一段非人生活。是的，那些师傅打起他们来，心狠手辣，好像他们不是人而是畜牲。程蝶衣在目睹了名角儿表演之后，心灵大为震撼，或许也是为了大师兄段小楼考虑，他和小癫子又回到了戏班。毕竟是段小楼放走了程蝶衣和小癫子，如果这两个人不回去，段小楼是难逃其责的。

回去之后，陈蝶衣自然免不了师傅的一顿毒打。如果他肯讨饶，或许还可以少被打几下，可他就是倔强，宁愿被打死也不肯求饶。这也激怒了师傅，对他狠下毒手。连在一旁观看的小癫子都看不下去了，长期恶魔般的生活，让这个少年的心灵不堪重负，最终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

在为大太监张公公表演的前几天，陈蝶衣被那坤经理看上，但表演时陈蝶衣还是克服不了心理障碍，让那坤大跌眼镜。为了让程蝶衣发挥出正常水平，段小楼拿着烟袋锅在程蝶衣的嘴里搅来搅去，弄得他满嘴是血。终于他不负众望，让那坤刮目相看。在为张公公表演后，段小楼和陈蝶衣一鸣惊人。也就在这时张公公，这个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一个变态狂，把魔爪伸向了程蝶衣，对他进行了猥亵和凌辱。不是他不想反抗，是反抗过了也没用，那坤等人早知道这种潜规则，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不会向程蝶衣透露半点的。程蝶衣被埋在鼓里，等到发现已羊入虎口，为时已晚。

因为《霸王别姬》而一炮走红的段小楼和程蝶衣，成为年轻气盛的西楚霸王和风姿绰约的绝代美女虞姬最佳扮演着。长期的生活接触和演出让程蝶衣渐渐恋上了同门师兄段小楼。两个人毕竟是同性，即使段小楼对他有这层意思，他们也不会被世俗社会所接受。更何况，段小楼的性取向是正常的呢，他对程蝶衣只有兄弟间的情谊，而无爱恋关系，可谓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我觉得程蝶衣可能并非天生就是同性恋，只是在长期的学徒生活中被扭曲成了同性恋，是黑暗时代与丑陋的社会将他挤压成畸形人物，让他不能拥有正常的爱欲。少年时代常常念错台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从他心里来说，他很清楚自己是个男儿身，而且那时他对段小楼也没那么暧昧。可是板子，辱骂把他逼迫到成为“女儿身”的地步。在舞台上，程蝶衣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虞姬，所以能够演的如此逼真。难怪连那坤都说程蝶衣的表演到了“人戏同在，雌雄同在的境界”。袁四爷也说自己感到一时恍惚迷离，可见程蝶衣的表演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为救菊仙，段小楼谎称与她成亲，在花满楼演绎了一次英雄救美的角色。程蝶衣得知后，醋意上来，段小楼知道程蝶衣不懂得男欢女爱，风花雪月的滋味，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便要他有时间一块去。程蝶衣听到此处勃然大怒，怒的有点不可理喻，但是段小楼还是向他道了谦。程蝶衣大概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回过头来对段小楼说：“你忘了咱们是怎么唱红的？还不就是凭了师傅一句话。”段小楼问什么话，程蝶衣回到：“从一而终！师哥，我要你跟我。。。不对。。。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段小楼说：“这不。。。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程蝶衣很激动的喊道“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面对程蝶衣的痴情，段小楼很无奈的说了一句“蝶衣，你可真是不风魔不成活呀！唱戏得风魔，不假，可活着也要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儿里，咱们可怎么活呦！”程蝶衣是真的把自己当虞姬，把段小楼当霸王了。他眷恋着师哥，戏里戏外都如此，始终牢记师傅那句“从一而终”，所以他能把这出戏演到如火纯青的境地。在他看来自己没有太大的要求，就是想跟师哥唱一辈子戏。可是他这种要求却是不合理的，他爱段小楼，不允许任何人拥有他。他理解的一辈子跟段小楼理解的一辈子有很大不同，是一种永恒的占有。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概念是那么清楚。到文革过后，他们重返戏剧舞台，段小楼把他们没见面的时间和没同台演戏的时间都记错了一年，程蝶衣马上给他纠正，他的认真正是他的痴情的外在表现。段小楼毕竟是个正常人，他有正常的爱欲，不可能像程蝶衣一样疯魔。

段小楼仗义执言，出手相助，坚定了菊仙脱离苦海，走从良道路的决心。菊仙那样果决，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也把段小楼逼到非娶她的地步。当他们定亲的那晚，程蝶衣想要阻拦。阻拦不成，便苦苦哀求。可段小楼却大笑道“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让他栽培你一个人去吧。”说完弃程蝶衣而去。程蝶衣孤身一人去袁四爷家赴约，像一堆烂泥，极其颓废地瘫坐在椅子里。当看到了那把段小楼一直都想要的宝剑，他是多么高兴，如获至宝。那晚他与袁四爷在院子里唱霸王别姬，又陷入了戏里，竟然拿起宝剑要自刎，如果不是袁四爷提醒，恐怕程蝶衣要一命归西了吧。十多年了，霸王别姬这出戏中，总是蝶衣演虞姬，段小楼演霸王。正是一份爱，一个从一而终的信念，让程蝶衣把自己融入了戏里，难以自拔。当发现自己差点因为失误命丧黄泉时，程蝶衣才醒悟过来原来眼前演霸王的不是他最爱的师哥段小楼，而是他袁四爷，因此他落泪了。如此动情，如此风魔，除了他程蝶衣还有何许人。袁四爷不禁唱到“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属。”程蝶衣成了真虞姬。当他拿着剑当心肝宝贝一样捧到段小楼面前时，段小楼却无谓地笑道“又不上台，要剑干什么。”一句话至此程蝶衣的内心，让他心如此透凉。这把剑可不是轻易得来的，但是为了段小楼能够喜欢，他尽了一切努力。到头来却换取了这么一句话，因此程蝶衣决定跟段小楼决裂，分道扬镳。

当段小楼被日本人抓去，菊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知道能救段小楼的只有程蝶衣，她也深爱着段小楼，只要能救出他，她宁愿回花满楼，于是在程蝶衣面前做出承诺。其实，段小楼被抓，程蝶衣何尝不牵肠挂肚呢，尽管段小楼背叛了他，但是出于爱，他还是愿意冒着当汉奸的风险去救他。在这种爱的召唤下，他忘记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教导。国仇家恨在拯救段小楼面前早已化为了泡沫，在日本投降后，他以汉奸罪被送上法庭，那时他说自己也恨日本人，我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为了报复段小楼，他宁愿选择亡，也不苟且偷生，拒绝与袁四爷合作，承认日本人并没有对他进行严刑拷打，一切都是他自愿的。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爱，就要选择死这一极端的做法。既然我生命还在的时候你不爱我，不愿与我长相思守。那么我就毁灭给你看，让你永远因遗憾和自责记住我，用残缺去换取一种畸形的永恒的美！

段小楼获救之后，非但没感激程蝶衣的良苦用心。反而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以此表达对他当汉奸的鄙视。菊仙并未兑现诺言，而是马上与段小楼成亲。他们举行婚礼的晚上，也是程蝶衣彻底死心的晚上，他与袁四爷的暧昧关系已成定局，从此也走向了堕落的道路。吸食鸦片，给袁四爷当侍宠，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我们知道在抗日战争时期，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蓄须明志，坚决不助长日本人的嚣张气焰。我相信这是每个有良知，懂廉耻的中国人应该做的。段小楼也如此，他就是因为不愿日本人穿自己的戏服而被捕的。在那期间，程蝶衣吸食鸦片，他玩蛐蛐，关师傅得知后，把他们召集过来，对两人进行责罚。按说在他们学戏的年少时代，关师傅对他们要求极为严苛，非打即骂，狠劲儿上来都会有想要至他们于死地的地步。而现在程段两人早已脱离了师傅，完全可以自立，不必听从他的差遣。可是两人依然认这个师傅，接受他的责罚。这也是令我感动的地方，严师出高徒，如果不是关师傅当年的残忍，恐怕程段两师兄弟也很难达到现在的水平吧。

解放战争时期，程蝶衣给国民党官军唱戏，士兵们用手电筒向舞台上射去，强烈的光扰乱了程蝶衣使他无法正常演出。国民党官军对此不满，上台闹事，段小楼挺身而出替程蝶衣解了围，却没想到永远的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用一条还未出世的生命换取了程蝶衣的平安。

新中国成立了，到处洋溢着胜利的喜悦，革命的热情。文艺演出的舞台布景都是以红色为主调，以此表达改朝换代的新气象。对于戏剧表演，赢得了革命果实的人们自然要求将革命融入到戏剧里。对于舞台布景设置，服装的要求，情景的创造，演员的投足举手，一腔一势，一板一眼，一言一语都会提出新的要求。而这些很多是违背了京剧的演出原则的，效果将是不伦不类。拥有无限激情的新人对这些置之不理，他们的目的是让京剧这一国粹为政治服务，宣传革命热情，巩固新的政权。而程蝶衣对京剧的理解是那么到位，唱念做打无所不通，这是他用这些革命小将难以想象的苦难才换来的。追求的是京剧的纯美境界，他不允许有人践踏京剧的精髓。他那段对京剧的理解，极有见地。京剧是什么，他用八个字来概括“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得好看，美！当与革命小将小四发生冲突时，他指责他们不懂京剧，等到你流了三船无车的汗就明白了。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程蝶衣不懂得审时度势，迎合新的时代要求，而是依旧坚持对艺术的完美追求，这也为以后受批斗埋下了一颗炸弹。他不像菊仙和段小楼懂得明哲保身，而是锋芒毕露，坚持自我。他注定被排斥在新时代的大门外。

小四是当年那个被程蝶衣救下的弃儿，在关师傅的灵柩前，他坚持受罚。他的倔强让程段两人感动不已，于是将他带在身边传授戏艺。小四也梦想着成为戏剧名角儿，享受被前万人敬仰的滋味。可是他却不能理解要想把戏学到程蝶衣那份儿上，得吃他难以想象的苦。他对京戏的学习并不了解，只想着走捷径，还会拿新时代的法律来威胁程蝶衣对他的责罚。可程蝶衣也没意识到，他那种学戏方法的年代早已过去，纵使他有心栽培小四，他也是不领情的。他跟蝶衣决裂后，伴上了虞姬的角色，与程蝶衣抢戏。一个霸王，两个虞姬，程蝶衣怎么受得了。那一刻，程蝶衣事多么失落，霸王换虞姬了！

为爱段小楼，程蝶衣倾尽一生。与菊仙也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始终没叫过一声嫂子。菊仙这个人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显然不是的。她个聪明伶俐，性情刚烈。入住青楼，沦为风尘女子，想必不是她所愿的吧，肯定有她难言的苦衷。为了不被几个嫖客调戏，她当真从楼上跳了下来。所幸段小楼救了她一命，否则必定是一缕香魂归西的结局。她看中了段小楼的有情有义，毅然投奔段小楼。面对程蝶衣的百般刁难，她处处忍让。为了程蝶衣，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也没了做母亲的机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可她并未因此记恨程蝶衣。看到程蝶衣戒除鸦片时惨不忍睹的痛苦挣扎，她从内心深处产生了深切的怜悯与同情，把一种母性的温暖注入程蝶衣冰痛的灵魂。

文化大革命时，段小楼为保全自己，被迫揭露程蝶衣。那一刻，菊仙目瞪口呆，程蝶衣万念俱灰，心已死去。我觉得这个情节来得有些突兀，以段小楼之前的表现，他做出这样的事情，的确让我们难以接受。当他高喊打倒程蝶衣时，菊仙在喊着他的名字，意思是想他停止那样对待自己的同门师弟。当段小楼把那把宝剑扔到火里时，菊仙奋不顾身从火堆里取出，因此也暴露了自己。极度悲伤，丧失理智，恨了这个女子大半辈子的程蝶衣恩将仇报，揭示了菊仙的真实身份。面对段小楼的再次背叛，他没把矛头对向自己心爱的人，而是指向了自己的情敌。此时，段小楼像只禽兽，背叛了程蝶衣，又背弃了相依为命的妻子。菊仙是何等的刚烈，即使她有活下去的机会，她也不会选择生的，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都如此待她，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呢。在那段残酷的岁月，亲情，友情，爱情全都是那么脆弱，那么的不可靠了。好吧，我的心已死，留着躯壳还有什么用呢，于是穿着当年的红嫁妆，将自己拉成了一个凄惨的感叹号。

有人说，同性恋者之间的爱情比两性之间的爱情更刻骨铭心，应该让人尊重，因为他们不会轻易被判彼此。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道理，但这这场马拉松般的爱恋中，程蝶衣一跑就是几十年，没有一个人为他呐喊加油，没有一个人给他以同情的目光。始终是他一个人在默默付出，曾经有多少次跌倒，就有多少次忍痛爬起。流泪了，流血了，伤口上被撒盐了，依然始终如一。不健康的时代，不健康社会把他扭曲成一个女人的心理。让他错爱一生，嫉妒一生，仇视了一生。他把赌注投在了一个错的人身上，输得一败涂地。

十多年后，当迎来了新的生活，新的希望时，程蝶衣选择了死。他果真向虞姬一样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出于爱情，出于艺术，他毁灭了自己，却赢得了永恒！

后记：我觉得这部影片拍的很不错，蒋雯丽拍出了一个窑姐儿被逼无奈后的苦痛挣扎，妖媚庸俗；张国荣的痴情，段小楼的爽朗豁达，菊仙的聪明与刚烈，关师傅的心狠手辣，袁四爷的稳重平淡，老道深沉，那坤的见风使舵，曲意逢迎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不愧是实力派演员。而且整个画面也不错，有种古朴沧桑感，很符合那个时代的色调。尤其是对于张国荣的演技很是欣赏，无论在舞台上还是舞台下，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种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近趋完美。看到段小楼背叛兄弟，背弃妻子的那一段实在觉得突兀，让你猝不及防，有点败笔。但是巩俐的出现，那样的举动，着实让我感动了一把。抛开爱情不谈，谈谈程蝶衣对艺术的追求，让我想起了毕飞宇的《青衣》里的筱燕秋，感觉这个人物形象与程蝶衣在艺术追求上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对这部影片，大赞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