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香

2012-06-10 08:46 | 作者:清晨风景 | 散文吧首发

莲香(小说

冯升鹏

本文献给一位刚出生不久便没了妈妈的90后女孩

120世纪90年代前两年的农村,这是很多家庭挣扎在贫穷与脱贫线的时候;也是很多家庭宁信鬼神不信科学的愚昧时期。农民们拥有了自己的承包田地,但不知如何科学种植。很多农家连牛都没有,犂田耙田有些靠等――等亲戚朋友做完后帮忙;有些靠借――瞅准哪家用牛的间隙,也拉来用上一挂;有些是父子娘们齐上阵,两人在前面学牛拉,一人在后面扶犂耙;更有些农家直接就跌回到了刀耕火种的时代

莲香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举着锄头咬着牙几乎是数着最后的七八锄,锄完了自家那块小田。她已没什么力气了,圆圆的脸夹挂满汗水。妊娠的结果使她身体有些浮肿,特别是下肢,胀累酸软,浑身无力。她用锄头轻轻锄了一下田埂,用以固定锄把,本想轻轻地,最后却有些过重地坐在了锄把上。她不知道近段时间为什么这么无力,坐下后自己轻摸了一阵两个无力的腿,并自言自语着:“哎,臭脚!怎么这样肿!真不争气…”

她肚里的胎儿已经接近七个月,腹胀明显,胎动比较频繁。近中午的时候,她扛着锄头,拖着脚步,漫漫回到了家门边。

她多想放下锄头后,洗个脸,吃两碗稀饭,然后好好睡一觉啊…

然而她前脚刚踏进门,马上就听到了小敏的哇哇叫声。她不用举头,也不用辨别,马上就知道是小敏在和她打招呼。小敏想她了,热切希望妈妈过来抱抱自己!

莲香忘记了所有的累和饿,精神马上振奋起来。她只是简单地用水壳舀了小半壳水,冲洗了一下满是泥巴的手,再用手掬点水洗了一下脸,就走到客厅,从婆婆手里接过了小敏,任凭小敏在她怀里撤娇和叽呱乱叫。这是这对母子一天中最快乐时光

“小敏呀,想妈妈了吗?”

“唔嘛嘛嘛吗!…”

小敏还不到两岁,正在学说话。这对母子就这样用特殊语言对话起来。小敏在咿咿呀呀的同时,还不时用手脚又踢又摸。

“哎哟,敏哥哥呀,可别踢疼了肚里的小宝宝啊!…”

“唔宝宝哇啊!…”

天近黑的时候,丈夫回来了,也是拖着一副疲惫的身体走进了家门。

他高高的颧骨,瘦小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语言不多,典型的老实巴交农民。

丈夫名叫就希,时年35岁,比莲香大6岁。

他家穷,人又不聪明,交际又不好,过了三十才由媒婆介绍认识了邻村的莲香。两人认识不久就办了结婚手续,莲香就这样从南冲村嫁到了西冲村。次年便生了小敏。

生小敏时身体反应就比较重,先是产前的严重水肿,血压增高。接着是有些难产,那时接产医生比病人家属还要焦急,几度建议家属采用剖腹产,但家属不签字,“等等看吧,能顺产就顺产…”这是家属的反复回答。最后小敏还是被顺利地产了下来,但母亲已经羸弱到极点。“恭喜你,生了个男宝宝。”医生这样附在莲香耳朵轻声告诉她。她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也不知道是否在回答医生。“唔,喔…”她这样咕哝着,睁了一下疲惫的眼,很快又闭上了。临出院回家的时候,医生反复告诫这对夫妇:国家政策,只生一个娃。产妇现在这个身体,生一个已经险象环生了,今后若再生孩子,恐怕身体更难吃得消。为国为家着想,还是响应号召,做个模范的独生子女家庭吧。

然而这对农村夫妇还是没能遵照医生的嘱咐,一是没有科学的避孕意识和措施,二是没有响应国家计生政策的决心,约一年多后还是怀上了第二胎。

婆婆见儿子回来了,犹豫了一下,迈着颤危危的脚步,哆嗦着嘴唇,说:“就希,你过来…”母子到那边唠唠叨叨说了好多。

莲香也不知道婆婆和丈夫到底说了些什么。她不想知道,也不去主动打听。但晚上睡觉时丈夫还是开口了。

“妈说今天政府计生工作队来过了,动员我们要把胎儿打掉…”丈夫说。

莲香身体一抽搐,头脑“嗡”了一下,双手本能地摸向自己隆起的肚子。“这怎么可能!还有两个多月就生了!”

“那怎么办,计生队的人说,明天还会来的…今天阿芬已被强行采取措施了…”丈夫的语言中明显带着无奈和无计可施。

阿芬是同队黄波的老婆,怀里怀着第三胎,今天被计生队抓住了,送到医院强制采取了人流措施。“冤枉啊!可惜啊!…”阿芬的婆婆见自己媳妇被强行驾上车时,瘫坐在地上嚎啕哭喊着。

这时莲香腹中的胎儿剧烈地动了一下,也许是大大地伸了一次懒腰,也许是向父母抗议说:“不!我要出世,我要看到美丽的世界!我要享受人生!谁也无权夺走我的生命!!”

莲香,这位只读了五年书,文化知识很低的农村妇女,她无法领略到国家计生政策对她有什么好处,也早把那年医生的嘱咐抛到了九宵云外,此刻她又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心中只有一个护子若逛的念头,口里毅然吼出一个字“躲!”

第二天一早,莲香在丈夫的帮助下,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回到娘家,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直至临产。

2两个多月的时间,莲香几乎都没有回过夫家,只是丈夫三天两头过来看看动静。直到那天莲香感到了明显的肚子疼痛,丈夫才匆忙卷起一些必需用品,将她送到了乡卫生院。

在卫生院待产的两天也并不顺利,她一直感到肚子疼,同时头晕、头痛、吃不下东西。医生说这些症状与妊娠高血压有关。孕妇在整个怀孕期间都没有做过孕期检查,这很危险。直至羊水破出,孩子就要出来那一刻,莲香可以说是浑身无力了,她虚弱到了极点。但这位顽强的农村妇女,还是凭着自己内心的那点坚强意志,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在医生的鼓励和帮助下,把孩子顺利生了下来。

孩子一出生就大哭。哭声响彻整个卫生院,似乎在大声地告诉世人:“我冲破重重围追堵截,终于来到这个世界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莲香从沉睡中醒过来。她看见孩子正睡在自己旁边,丈夫站在病床旁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她慢慢摸了摸孩子的头,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丈夫得意地回答。

“好。好。好啊!…”莲香对自己这个女儿的出生似乎非常满意。她眼睛慢慢闭上,思绪悠悠又飞到了对孩子出生所走过的坎坷之路的深深回忆之中…

娘家人对莲香挺着大肚子回来吃喝拉撤表示了极大的宽容。那段时间她几乎什么也不做,只是吃饱了偶然走出门口看看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已。

那天她吃过午饭,循例走出娘家门口吹吹风,看看车来车往。忽然看到100多米远处有一群人好象在簇拥着什么,熙熙攘攘的,似乎为某件事激烈争吵着。她也走近去想了解情况。不想刚走出30多米,就有四五个人快步向她靠了过来,还听到有人高声说:“这个这个!我认识的!她已怀第二胎了!第一胎是男孩,两胎之间间隔也不够!”莲香知道是计生队的人要抓她,刚想快步逃跑,但已来不及了。几个人把她包了起来,左一个右一个的,她的身体几乎被驾空了,这下子她想不往前面这群人靠拢也不行了。她只有边走边愤怒地喊着:“我――不――是!你们,抓错人了!”但小鸡如果落到了老鹰嘴里,哪里还有小鸡说话的份?!

莲香也不认识刚才那几个把她半推半驾着过来的人是谁,但来到大队人马这边时,她认识几个了。重要的一个人物名叫刘山梅,莲香叫她五婶,是自家叔父的老婆。刘山梅当了好多年村里的妇女主任,因为热心于妇女工作,配合政府抓计生工作积极,连年成绩突出,所以一直被留在村里担当妇女主任这个角色。看样子,今天她在这群人里应该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号的人物。

“你们――抓――错――人――了!混――蛋!!”莲香不管有理没理,反正一边挣扎,一边大声骂喊。她扫视了这帮抓人的人,最后把目光盯向了五婶。

很显然,刘山梅早就知道谁又被抓过来了。她正思绪万千,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收场。“侄女啊,你怎就这样不小心呢,我们现在正处在计生工作的风头火势之中,谁撞上了也只能自认倒霉啊,没有情面可讲!”刘山梅这样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

“五婶,大主任,刘山梅,这是怎么搞啦?”莲香高声质问着这位领队者。

“怎么搞?抓计生的!你这个胎有准生证没有?合法没有?不合法就只有做人流!”五婶铿锵地回答了侄女,但内心那个软呀,五脏六腑都被揉成水啦…

几个计生队员听了刘山梅的话,好象得到命令一样,就要强行将莲香推上车。心想着:“又一例,计生工作有刘主任带队,我们完成任务有保障!…”

“不!你们不对!你们是南冲村的,我是西冲村的,凭什么你们隔村抓人?”莲香这位大字认识不够一箩框的农村妇女,在面临着自己胎儿生死悠关的严峻时刻,竞能说出这样一些叫干部们听了都难以回答的话来!

“放开!快放开我!…”莲香一边挣扎一边叫。

刘山梅心里哆嗦着,嘴唇抖动着,正想着如何回答自己的侄女。

她强烈哆嗦和抖动了有半分钟时间,突然脸色铁青,大声对那几个抓莲香的人吼着说:“放了她!她不是我们村的,与我们无关!!”刘山梅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又在激烈地打鼓:“侄女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对了呢还是错了呢!你还是跑得快快的,躲得远远的,藏得严严的,下次可别让我碰到了…”

莲香理直气壮地,但同时也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队计生工作人群。她边走边摸摸自己的大肚子,亲的宝宝此时正乖乖地躺在妈妈肚里,浑然不知世间刚刚对他(她)刮过了一场十八级飓风呢!!

当莲香双手抱着肚子,犹如抱一个差点被砸烂的大西瓜一样回到娘家门口时,正碰上自己年近六旬的母亲也急匆匆、七魂掉了三魂似的走出来,要去找那帮计生队员理论呢。老母亲边往外走,边口里愤愤地骂着“死发瘟!――生麻疯!――吃生人肉!…”但当她看见女儿安全回来,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马上落了地。女儿安顿坐下后,这位慈祥善良的老母亲最后指着自己的女儿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以后乖乖呆在家里,象养猪养鸡一样,再不许迈出大门半步!!”

“哇!哇…”孩子的哭声把莲香从那次惊魂的往事中拉了回来。她下意识地把孩子往身边靠了靠,孩子双手抓向母亲的胸脯,似乎告诉妈妈说:“妈,我饿啦!…饿啦!…”

母女俩沉浸在安祥的哺育之中。

3有句话是“风之后便是艳阳天”。然而,有些人在历尽风雨坎坷之后,他的人生不一定就能走上平坦康庄的阳光之路。贫穷和愚昧在冥冥中似乎早就注定这个家庭的悲催命运。

产后三天,莲香抱着宝宝在丈夫的搀扶下走出了乡卫生院。丈夫用人力汽轮车把这对母女一步步拉回了家。家离卫生院有12公里,人力车拉得走两个多小时。然而,他们家穷,没钱请车,这是丈夫当时能使出的最好办法了。

丈夫在前面拉着车,一步步走着,他尽量把车把放平,避免车子一高一低一起一伏的振动着后面这对母女。拉车的人很辛苦,但内心却乐开了花。他一边走一边哼着跑调的歌儿:“太阳出来了…”

莲香侧身躺在车上,细细看着同样躺在自己身边的婴儿。小女孩面容皱皱,但脸蛋圆圆。可以想象,当她长大后其脸蛋也许就是母亲的翻版。莲香享受在母女相依的莫大幸福中。她忘记了孩子出生前的所有艰辛磨难,甚至,在这一路途中身体的某些部位不时隐隐作痛也被孩子带来的喜悦深深掩盖了。

但好景不长,莲香回家一周后就感到明显不对。先是下体不时流出某些东西,味道很怪,有时还带着恶臭;接下来肚子反复疼痛;再接下来头晕、头痛、做恶

面对妻子回家后出现的这些问题,丈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向母亲求援。母亲已经70多岁,一共养了五个子女,就希是老幺。他一生都相信母亲、听从母亲、依赖母亲。

母亲听着儿子对儿媳病情的描述,面部绑紧,神色坚定,一阵点头,一阵又摇头,最后她对儿子说:“女人生产后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适,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这样吧,原来我生你二哥时,也见过这个问题,那时村中黄赤脚帮开过一张生化汤药单,我拿来你去抓一付回来煲给她喝,兴许没事!”

儿子如获至宝,马上抖抖瑟瑟地找出家里还仅有的几个钱,照母亲所吩咐做了。但媳妇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倒又见加重了。这几天莲香天天做恶梦,不管白天晚上都这样,只要眼睛一闭上,矇眬中很快就被恶梦中的情节惊醒。醒后大喊“有人!你是谁?打死你!打死你!”

儿子又一次向母亲讨对策。母亲建议儿子赶快找北冲村的张大姑看看。张大姑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半仙,专帮人设坛做法,驱鬼消灾,她的工作范围覆盖了十邻八村。她一边听就希叙说,一边拨弄指头,口中念念有词。“是啦!”张大姑说:“你媳妇现在正被一帮幽魂纠缠着呢,带头那个自称叫槟榔,是你母亲那年所生三个月便夭折的姐姐,她说要带你媳妇到阴曹地府逛逛呢…”

就希听得毛骨悚然,也不知道母亲那年是否生过这样一个未能长大成人的姐姐。他赶快叫张大姑帮忙想法消灾。

张大姑所以能远近闻名,屡试不爽,或即使有时驱灾不成,惹得东家人死家散,也从来没人怀疑她的无边法力,原因是她也并非纯粹巫婆一个。她深知巫术只是幌子和心灵的驱动器而已,背后还得靠一些科学的硬手法才能奏效。因此,她在精通自己巫术的同时,还努力掌握了一些拙劣的民间医术。但凡有人求助于她,一般她都是同时使用“两板斧”:巫术手法和民间医术――这真是“心灵和肉体,内外兼治”啊!有了这“两板斧”,张大姑就象如虎添翼一样,大半辈子自由翱翔在这十村八邻中,过着富足无忧的神仙般生活

于是,张大姑连病人都不用看一面,直接给就希面授机宜、指点迷津起来…

丈夫回到家里,按照张大姑所说,战战兢兢做着每一个步骤:外头,他到路边给幽魂送米送饭,送衣送袜送冥钱;家里,床头床尾扎满了桃树枝、黄茅叶等“驱鬼利器”。他还冲了一包张大姑给的“回魂散”给妻子喝,后来又用烧红的锅盖盖在病人的头上,说是彻底驱走产妇大脑中的励鬼!…然而,“机关”算尽,莲香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倒是越来越重了。她双眼发直,口干唇裂,呼吸微弱,差不多只剩下出气没有入气了。张大姑见自己的这手确实不灵了,转口跟就希说:“幽灵我已经帮你们驱走了,产科病还得靠医生治疗,往医院送吧…”

就希这下才如梦初醒,赶紧把莲香往医院里送。

还是那辆人力汽轮车,他气喘吁吁地将媳妇送到了乡卫生院。然而,这次他再也没能哼着歌儿把媳妇往家里拉。他甚至连那辆汽轮车放在哪儿也忘了。几天之后,就希双手捧着媳妇的骨灰盒,悲怆地回到了村里。

西冲村过早地又多了一堆新土。正是:

农家夫妇本恩爱,任苦任甜总无他;

却因贫穷与愚昧,致使一魂消天涯

痴心硬汉缺妻暧,孤苦儿女没了妈。

廿日之婴今谁靠?老奶屎尿拌米粑!

二十年后的一个清明节。西冲村的一处荒效上,站着一男一女兄妹俩。哥哥颧骨较高,面容清瘦,寡言少语,默默地只在低头做事;妹妹脸蛋圆圆,矮小微胖,思想敏捷,不时指指点点。

他们在给一个人立墓碑。碑上写着“母莲香之墓儿小敏女小梅立”。

作者单位:广西桂平市水产畜牧兽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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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专题:2012清明节诗歌散文专题

评论

  • 勤劳的开拓者:新乡土文学的鲜葩,很赞!!
    回复2012-06-22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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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2012-06-28 09:29
  • 小提琴:文笔很赞,故事感人!!!继续发挥你的手笔,也要写些开心的故事!
    回复2012-06-29 1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