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音乐的故乡

2012-05-09 21:00 | 作者:乡情如水 | 散文吧首发

不长音乐的故乡

鲍 淼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方人”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一样,自然生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脾性,言谈话语和举手投足大都有一些特别之处,文雅一点,可称之为民俗,或者叫地域特色。譬如音乐,有江南中的空灵,有塞北野上的旷远;有西南凤尾竹下的缠绵,有北方黄河岸边的豪放……这音乐,就像心灵里伸出的花枝,不遗余力的开出或大或小、或浓或淡、或多或少的花朵,让人世间变得生动无限,精彩无限。

说到音乐,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上师范的时候,教我们音乐的陈依群老师曾经给了我一句十分权威的评价——从头到脚挤不出半个音乐细胞来!原因是跟她上了将近两年的音乐课,竟然还常常把几个音符当成阿拉伯数字来读,到后来,总算会顺着唱一遍,倒着唱一遍,但随便抽出哪一个,总免不了皱着眉头想上半天,说起来怪可笑的。自十几岁从故乡的盐碱地走出来,读了几年师范,当过几年教师,现在又到了文联,要说不懂音乐,还真有些难为情,可事实偏偏如此。唉,要怪就怪那不长音乐的故乡吧。

或许是地处平原的缘故,我的故乡天生一副大众相,平淡得没有一点突兀感,别说让人过目不忘,能给人留下一点印象都很难。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一首很火的通俗歌曲,叫《我热恋的故乡》,听起来真像大口喝下一碗烫好的老酒,心里滚烫滚烫的。这歌虽然唱的不是我的故乡,但其中充满酸涩和热恋的每一言每一语,很容易让我对号入座。“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不知为什么,每每读到或听到别人唱起这几句歌词,我就感觉依偎在故乡的怀里,常常有一种鼻子酸酸的感觉。

我的故乡是长不出音乐的,就像家乡的盐碱地,不管耗费多大气力,都很难长出绿草与秀禾。打落地生根那天起,祖祖辈辈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口中食和身上衣,难得有一点雅兴。干活间歇的时候,农闲的时候,大家顶多就是围拢在一块,支着耳朵听老年人或一些健谈的人天南海北的侃上一通,没有歌唱,没有舞蹈,更不要说载歌载舞了。过年的时候,有好事的人操操心,把村里的武术队拉到大街上,瞅个开阔地,敲锣打鼓拉拉架子,就算是欢度春节了。要说音乐,在这片盛产盐碱和碱蒿的土地上,那绝对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或者说根本没人能想到这样的字眼。偶尔有人在旷野里,在收工的路上,或者在河边洗完澡,喊上几嗓子,哼上几句不伦不类的小调,不过是图个乐罢了,远远算不上音乐,充其量是一些最原始、最简单、最朴素或者叫最原生态的唱腔,与音乐艺术相隔千里。

在不长音乐的土地上,大家有了苦也要诉说,遇到喜事也要欢庆,苦乐之中自然也就积累了不少的唱词,虽然少有韵律之美,但仔细品来,也是别有情趣的。这些东西,可以叫小唱,也可以叫小调,叫小曲则有些欠妥,最科学的称谓应该是谣,叫村谣、民谣或童谣。这些歌谣多是村民或孩子们即兴哼唱,大家觉着好听,就一个接一个的传唱,于是就从村东唱到村西,从年头唱到年尾,为小村增添了一些难得的生动。所以,每一首歌谣都融进了村民朴素的感情,印上了老老少少的影子,成为大家共有共享的财富。

这些歌谣随意性很强,就像乡野间的小草,几乎渗透了村里村外的角角落落。表现形式近乎直白,就像美术或文学里面的白描,都是些原汁原味的东西,理解起来轻松自然,伤不了多少脑筋。创作者有大人也有孩子,但面对的都是孩子们,除了为孩子们找乐,有些还极具教育意义,像《小吗噶(喜鹊),尾巴长》一类,到现在还在一代接一代的传唱,使我们民族一些传统的美的东西在不经意间得到传承。

平日里,老人们照看孩子真可谓一桩苦差,苦累不说,还整天揪着心,生怕孩子哭闹。一些有心计的老人为了把孩子“栓”在身边,就信口编一些小唱,唱着哄孩子,要么哄得孩子咯咯笑,要么哄着孩子静静进入乡,腾出些时间歇息或做家务,而心里也常常滋生一种特有的成就感。有一首《月老娘,明晃晃》是这样唱的:月姥娘,明晃晃∕磨麦麦,擀面汤∕谁来了?他姑父∕带着两眼芝麻糊∕我说给他擦擦吧∕呜啦——大哭……还有一首姊妹篇,叫《筛箩箩,打箩箩》,内容大同小异:筛箩箩,打箩箩∕磨麦麦,吃馍馍……这样的小唱颇有些诗意,很容易让人想起日晚风里一老一少望着圆月沉醉的情景,也很容易让人回味起早年乡村里手擀面、手工馍特有的芳香,孩子们常常在这种醉人的芳香里抿着小嘴进入了梦乡。有照看女孩子的,《小二姐》一般都能派上用场:小二姐,遛坑堨∕洗白手,插花鞋∕插了花鞋搁哪里∕搁到爹床头上∕爹爹见了心欢喜∕婆婆看见就要娶∕啥时候娶?腊八∕不如今天娶了吧∕哒哒滴滴哒∕娶到老婆婆家……听起来真像看一台充满乡村风情的小戏。

也有一些是纯粹逗孩子们乐的,倘若画成一幅幅漫画,绝对让人笑得合不拢嘴。有一首是这样唱的:老妈妈,屙粑粑∕狗咬你,我打它……还有一首,内容是:老头头,剋蚰蚰∕剋了一裤裆∕咬了一腚疮……乍听起来像是信口编唱,但细细品来倒是蛮有风趣的,因为照看孩子的老太太、小媳妇总是想着法子逗孩子高兴。有一首略显恶作剧的小唱:卖油哩,敲梆梆∕恁娘不在这庄上∕卖油哩,别走哩∕让俺屙恁油篓里……这样的唱词,孩子们学起来更显得卖力,学得也快,特别是到了“七岁八岁万人嫌”的年龄,一些孩子就追着遛乡卖油的喊歌不停,碰见脾气好的,人家只是笑笑,当当当的敲着梆子,装作没听见;有不善言笑的,免不了瞪上几眼,或者吼上几嗓子吓唬一下,效果倒是有一点,可是一旦走远,那喊声又追了上来,真能把人气得鼻子冒烟。

有些小唱是孩子们在一块游戏时唱的,经过反复传唱修改,越来越有韵味,越来越受人喜欢,甚至通过一些孩子的牵线搭,跨越了村庄界限,成为地方“名曲”。晚饭后的村落几乎成了孩子们的天下,有吃饭早的,甚至连嘴巴都来不及擦一下,就跑到大街上做起了召集人:都来玩!都来玩∕恁不来,俺走啦∕今天烧汤十五啦∕下挂面,磕鸡蛋∕呼啦呼啦喝三碗∕不给喝,砸恁哩锅∕不叫砸,掰恁哩牙∕不叫掰,捏着鼻子哭到黑……这小唱往往就是集结号,不等唱完一遍,大家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商量怎么个玩法。有吃饭晚的,饭烫得吃不下,又恐怕没了位子,就趁着大人不注意,一溜小跑来到人群里,把大人的呵斥丢在脑后。有一个叫《拐鹁鸽》的游戏,主角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唱:拐!拐!拐鹁鸽∕家西一个银子窝∕谁拾了?我拾了∕还给不?不给了∕叮当!又一个……唱起来节奏感比较强,大家玩起来兴致自然很高。还有一个叫《猫捉老鼠》的游戏,唱词是这样的:老鼠老鼠一来一,嗞咂早着哩∕老鼠老鼠二来二,嗞咂早着哩∕老鼠老鼠三来三,嗞咂早着哩∕……老鼠老鼠九来九,逮住老鼠咬一口!唱到这里,这游戏也就达到了高潮,场面十分热闹。场面最大也最热闹的当属《杀羊羔》了,整个场面还真像一场演出,有一个是扮演杀羊羔的,先是拍几下手:啪!啪!啪!接着这一唱一和就开始了:啪啪啪干啥哩∕撇柳条哩∕撇柳条干啥哩∕编笊篱哩∕编笊篱干啥哩∕磨小刀哩∕磨小刀干啥哩∕杀恁哩羊羔哩∕杀俺哩羊羔干啥哩∕吃俺二斗谷子、二斗米∕新谷子下来还给恁∕赶个太平集,赶个龙固集——遭到拒绝以后,这杀羊羔、护羊羔的精彩场面也就开始了。还有一个游戏,叫《哭王大娘》,失败者要被人围住,必须捏着鼻子哭唱:俺哩个王大娘哎∕吃枣叶屙枣黄哎∕圪针扎到腚眼上∕越不啦越痒痒……那样子、那唱腔总会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人少的时候,常常玩一个叫《背张哥》的游戏,两人先是轮流背起对方,一边背一边唱:背!背!背张哥∕张哥死了谁背我?其中一个就唱着背起另一个,这样两人对唱就开始了:天上是啥?星星∕地上是啥?月饼∕水里是啥?水老鸹∕翻过来调过来背我吧……这种游戏,场面不大,趣味倒不少,一般不到汗流浃背是不会结束的。

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有相应的歌谣,像《二月二》:二月二,敲门框∕金子银子往家扛∕二月二,敲门枕∕金子银子往家滚∕二月二,敲瓢岔∕金子银子往家刮∕二月二,敲堂锣∕金子银子往家驮……这些唱词,往往寄托了大人们极其朴素的生活愿望,很耐人寻味。

在孩子们中间,相互调侃搞笑,往往是抓住对方的一点可笑之处,顺口编唱几句,那场面可真是一场地地道道的舌战。有一首《小三儿搬砖儿》是专门针对在家排行老三的,流传最广泛,到现在还经常有人唱起:小三儿,搬砖儿∕搬到门后头∕变个老舐牛∕老舐牛拉磨∕变个馍馍∕馍馍能吃∕变个公鸡∕公鸡打鸣儿∕变个草绳儿∕草绳扎腰∕变个老雕∕老雕屙屎儿∕屙小三儿一嘴儿……如果是几个孩子一起喊唱,还真能把那排行老三的气得鼻子歪到一边。有时几个孩子围住一个,那唱词更富有夸张色彩:你的头,像皮球∕你的眼,像鸡蛋∕你的鼻子拉风箱∕你的嘴,吹牛皮∕你的耳朵开飞机——这时候,就会有人扯着那孩子的耳朵开起飞机来,用劲大了,难免会出现乌拉大哭的场面。有到了年龄换牙的,大家常常称之为“豁子牙”,于是就唱:豁子牙,啃苦瓜∕一下啃到老五家∕老五家冒烟儿∕啃到天边儿∕天边儿有个尿罐子∕一啃两半子……碰见有剃光头的,大家就唱:蟒牛蛋,摩电线∕一下摩到巨野县……碰见骑自行车的,有人心里不平衡,就唱:小洋车,俩轱辘儿∕中间坐个小母猪儿∕小洋车,嘀嘀转∕中间坐个蟒牛蛋……像这些小唱,别看小,但绝对精悍,很耐人寻味,也很逗人发笑。

时光如流,转眼已是不惑之年。涉入时光的流里,细心打捞着那些沉积的彩石,也细心捧起那些转眼即逝的一棵小草、一片落叶或者一个花瓣,结果却不慎醉倒在故乡的怀里……

评论

  • 烛影冷:很好!
    回复2012-10-04 12:50
  • 烛影冷:筛箩箩,打箩箩∕磨麦麦,吃馍馍……,嗯我听着这个长大的。
    回复2012-10-04 1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