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2-05-02 09:29 | 作者:蝶影飞 | 散文吧首发

妈妈二十二岁就嫁到了我们李家,从此告别了她和外婆、小舅三口温馨的小家。据说这桩婚姻曾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唯有外婆一意孤行。外婆是我们李家人,她希望妈妈能够续下这门亲戚。外婆先后嫁过两次,她的第一位丈夫在他们刚结婚不久,就被国民党抓去做了壮丁,外婆一边苦苦守候着丈夫的归来,一边艰难地带着她和前夫唯一的儿子——大舅,一边承受着婆婆、妯娌的奚落。这样熬过了凄苦而又漫长的十四年,外婆不得不又改嫁到同一村寨同是徐家的另一房,也就是嫁给了我的外公,生了妈妈和小舅,哪知道是上苍在故意捉弄人?还是外婆的生命底层浸透了浓浓的悲剧色彩?妈妈四岁多,小舅才一岁多,外婆的第二任丈夫——我的外公便因病去世,也就是说外婆先后嫁了两次,而都守了寡。从此一个孤独女人在那些动荡的岁月里,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地过着日子(外婆改嫁后,大舅由他的叔父带着便供大舅上学)。

也许任何人承载了这样的母,都会感恩图报。妈妈在青爱情上付出了代价,尽管生命中最美的就在这当儿。妈妈的哥哥嫂嫂,叔娘都劝妈妈不要同意这门亲事,妈妈心底里当然也很不情愿,外婆看穿了妈妈的心思,便说:“你不干就算了,大不了我今年喂的那头大肥猪不要了就是了,用来赔偿人家。”妈妈听了,嘴里心里都不再提这事,妈妈知道,外婆心里比妈妈更心痛

于是我的妈妈,一个瘦弱的女子从此挑起了我们李家的重担。我最早朦胧的记忆里,全是妈妈的影子,她常常围着花布围裙,两条乌黑亮丽的长辫子有时搭在脑后,有时垂在胸前。除了睡觉,妈妈从未停下手中的活,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活。年轻时候的妈妈也总是那么漂亮,村里的人都这样说。她开始计划着怎样过日子,怎样从几斗米、几斤猪油起锅,去打理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奶奶又是那种喜欢挑刺的人,出了名的厉害。在奶奶那儿,妈妈喝了不少的辣子汤,所有的泪水苦水她直往肚里吞,她心里是记着奶奶的仇的,可不知为什么,奶奶到七旬高龄上患重病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妈妈对奶奶又照顾得那样好,端茶、递水、喂药,帮奶奶大小便,换洗衣服、被褥——她完全忘了奶奶对她所有的不好。

妈妈一生节俭,勤劳,这些好习惯多少都影响到了我们。

有几年,爸腰疼得厉害,不能负重,家里家外全是妈妈一个人张罗,水缸里的水总是她去挑,没柴烧了她要上山去砍柴,猪圈里的几头猪等着她来喂食,还得抽空把牛拉出去啃啃草……

多少个晚,妈妈还披着月光在山坡上干活,她趁天色要把土里的油菜收割完,不然下了,已成熟的油菜会生秧。

春末初,雷雨交加的夜晚,她陪着爸爸在野外犁田,为了抢山水。放过这个机会,就找不到水来犁田了。我们不仅要靠田里的稻子来维持生活,还要将一年吃不了的大米买了换成钱,一家人吃的用的都指望那几亩稻田了。

每逢赶集天,妈妈便忙碌着背着一大背东西渡过乌江河,几小时后又背着一大背东西赶回来了。去时背篓里大多是几十斤大米、几十斤玉米、或是一二十斤黄豆;回来的时候,背篓里往往是几包食盐,几斤面条,还有农药肥料种子什么的,她也总不忘给我们买点糖果、粑粑之类的东西回来。而她自己再渴再饿也得忍着,渴了就在回来的路上,到路边的水井里喝口水,街上那时五分钱一支的冰棍她都舍不得买。妈妈的这些事我记得太清楚了,我还记得我上师范那几年,每个月都要一笔生活费,而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妈妈每五天一场背着一背篓大米去换来的。一次她还笑着说渡船的老板跟她开玩笑,问她的背压弯没有,问她这样的日子要熬到头没有,妈妈笑着说快了,因为我不久就要毕业了,而我觉得妈妈的背是永远也压不弯的,事实也是这样,尽管病魔如此折磨,妈妈仍有一副直挺挺的腰板。

妈妈笑得坦然,她一定是因为她的女儿考上了师范,将来能够教书而骄傲。难道她完全忘了那次战争吗?那次发生在她和她最聪明的女儿之间的战争了吗?

初三毕业时要填报志愿,我一心只想报考重点高中,而所有的亲人都要我报考师范,说我上了师范,就等于有了份体面的职业,若上了高中还要苦读三年,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个未知数。他们在劝说我时,他们自己都感到那不是能够说服我的理由,从小到大,我聪明过人,上了高中考所大学很不成问题。也正因为我太聪明了,才知道会考虑自己的前途,一心想着自己美好灿烂的明天,没有想想做父母的难处,我继续在学业上去耗费他们的血汗钱,三个弟弟妹妹怎么办,难道让他们前脚跨进学堂,就把他们后脚拉回来吗?我一再坚持我的意见,说什么也不报考师范,于是我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之后我躲到房间里大哭了一场,哭声中有我破碎的,也有我因为伤了妈妈的愧疚。好像当时妈妈也哭了,我平生看见妈妈第二次流眼泪,她的聪明的大女儿让她伤了心。妈妈第一次痛哭并哭晕了过去,那是七十四岁高龄上的外婆选择服毒药自尽的时候,妈妈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全流干,我以为她真的没有眼泪了,哪知道我还是让她流出了眼泪。当然后来,我自然不情愿地上了师范,做了一名教师。奇怪的是后来我居然热爱这份职业了。为了慢慢弥补当初我对妈妈造成的伤害,我努力工作,我没有让我的妈妈失望,听到我经常外出学习,参赛、取得各种成绩时,比我更高兴的是我的妈妈。我也知道是我的妈妈潜移默化中感染了我,她朴实善良平和的心态感染了我,她让我在工作时忘了名利,去感受与学生真诚相处的快乐,于是才发现那里有一个个天真烂漫的童心世界,轻轻呵护那一颗颗童心,引导他们去感受五彩的生活,孩子们快乐成长了,那便是我作为一名教师最恒久的快乐。

愿意把这份快乐传递给妈妈。

然而仅仅拥有这份快乐妈妈就能永远健康平安吗?

妈妈患病是在我离异后的第二年初夏。本来就已很郁闷的心情,加上妈妈又患了重病,那种滋味没法用语言来表达,只觉得尽管是夏天阳光也照样冷冷的,隔我好遥远。爸爸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妈妈病得很厉害,好多天都没进茶水了,爸爸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我,他们总是担心我受不了这个打击。后来看到病情继续恶化了,才铁下心来拨通了我的电话,我清楚地听进爸爸电话里颤抖的声音。记忆中他从来都是很镇静的,我的心里开始像谁用一把并不锋利的刀,在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地割着那样疼痛,奇怪的是我没有眼泪流下来,这会儿我的眼泪哪里去了呢?我需要眼泪呀!周末黄昏的校园里,谁家影碟机里,李玲玉在唱着《粉红色的回忆》,宽阔的操场上,一群女性朋友在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着,我也在跟着舞蹈。不多时,人群散去,偌大的操场里,唯有我独倚栏杆,这才泪如泉涌,没有谁看见我的眼泪,也没有谁听见我在哭泣,我自己也听不见我的哭声。

接下来,妈妈住进了医院,深夜两点过,救护车拉着我和妈妈,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医院。病房里惨白的灯光下,躺着妈妈极度虚弱的身体,她的眼睛仿佛要努力才能睁开,整天不说一句话,隔了许久才有一声低低的呻吟。我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吊瓶中一串又一串的泡泡,看着那些液体慢慢流进妈妈的身体。

除了日夜照看妈妈,我还得暗暗想到哪儿去凑医药费,那时我的工资不到一千,就是这点微薄的工资,我节衣缩食供弟弟妹妹上学,弟弟刚刚大学毕业,正在找事做,小妹还在重庆读书,二妹已出嫁,虽说她自己的生活还过得去,但要她拿出钱来为妈妈治病是不可能的事。天啦,这下这笔昂贵的医药费我去哪儿找呢?我的这种焦虑还得深深藏在心里,决不能写在脸上。背着妈妈,我打电话给我的同事,向他们借钱,还好我这人人缘不错,问到谁谁都慷慨答应了。医药费的事情总算解决了,我希望我能用那些我东拼西凑来的钱,换回妈妈的健康,我要我的妈妈健康。可是病床上的妈妈没有丝毫好转,我后悔我当初怎么就没有选择学医,至少在妈妈的这种病上,医治数天没有好转,我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为妈妈治病的医生,我怎么也信服不了他的解释,诊断下来,妈妈是鼻炎,确定不是鼻咽癌,那为何总是不见好转?我开始翻看医药书籍,上网查询大量资料,我得为自己为妈妈为亲人们找个理由,我给来看望妈妈的亲人们说,妈妈患了萎缩性鼻炎。那为什么不手术呢?他们问。因为在妈妈的鼻腔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几十年的疼痛,里边的组织已经腐烂,现在只剩下空洞洞的鼻腔了,风吹进去,直吹到后脑勺,所以妈妈经常喊冷得受不了,这其中哪里的神经也被破坏了,导致妈妈也总说全身不舒服,好像骨架都散了。大量的药物下去,她的胃也经不起折腾,疼得厉害,连口水都吞不下。只好又将妈妈接回家,先让她的胃休息休息,能吃点东西维持体力了,我又四处买医治鼻炎的药,表姐也带来好些进口的药,始终不见好转。这一晃又是几年,几年里妈妈没有一点好转,随时徘徊在生死边缘上,那种欲哭无泪,生不如死的滋味也只有妈妈自己最清楚。都说久病无子,这话一点不假,现在我们姐弟几个又都离开了她,长期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我那照例可怜的老父亲,这些年也真难为他了,除了照顾妈妈,他还要忙干田里土里的活儿,还要学做家务,逢年过节还得张罗一大家人团聚时的生活。我的老父亲,他的点点滴滴照样让我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们只有隔三差五地去个电话问一下,然而妈妈已经知足了,其实全天下的父母都一样,都容易满足,往往一声问候就会让他们高兴好些天。

从小我就酷爱文学,酷爱写作,但我从来都是写些东西给自己看,可是今天,都过了而立之年的我,确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写写我的妈妈给更多的人看。

假如有流星划过星空,我只许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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