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候·周郎顾

2008-10-22 23:09 | 作者:芳诺 | 散文吧首发

序:

缠绵时腻不够,反目便负气驰。叹世间,何人知,一千载,长相思。方有这短暂邂逅在今世擦肩,还不紧拥朝夕怕甚人笑我痴?何苦再候明月清风千年,换那一世携手长相随。

觅藉口,有措词,山盟负将海誓遗。看人鹣鲽情深羡煞,谁解凄凉岁月伤与悲。候岁月轮回千年,换那一世携手长相随。

曲如人,人如曲。正如此曲“寄生草,候千年”,我寄生于豪门高宅,除了歌咏,除了等候,一无所有。

佛说,三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天的擦肩而过。我却说一千年的等候,才换得与意中人的一次邂逅,然后,会再等候千年,换得一世的长相厮守。因为,我正在等待下一个千年后的相守。

一投亲

大汉初平五年,战火蔓延到了南方,家乡庐江郡皖城尚可偏安。时年,我一十三岁。

冬去春回,只说久病的母亲可以好转,但最终还是辞世而去。又遇到大旱,田稼有种无收,生活备加艰难。父亲变卖了田产,说要带我游历山河,领略人生,少不更事的我欣然相从。父亲将我打扮成男孩儿的模样,与家人乔阿大担着书箱琴剑,赶着马车动了身。

其实父亲是带我去投奔许昌的伯父。伯父一家在我幼时即已举家远迁。

从皖城到颖川郡许昌谈何容易。我与父亲坐在车里,乔阿大驾车而行。缓缓经过安丰郡,弋阳郡,不甘寂寞的我从最初的昏昏欲睡中鲜活起来,不时吵嚷着要坐在车头。父亲日渐疲惫,却如同在家时,拿起一本本琴谱细心指点于我。可我往往领略得很快,弹的韵律也比父亲准确、悠扬。我开始询问,何时才能到达伯父的家,去伯父家做什么呢?

父亲常常不语,或干脆盍目休息。我很气闷,推着乔阿大的肩头,阿大叔,给我讲那个故事吧。不过,你今天得给我讲完。

阿大叔原不姓乔,姓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某一年,他病倒在我家门前,是母亲施了一碗粥救活了他,从此便没有离去,久一点儿便姓了我家的姓。要不然,以我家的清贫,其实是雇不起人的。

遥远的大海里,有一尾美丽的小鱼,因为非常喜欢陆地上的花朵,便梦想着有一天能长上翅膀,在陆地上亲吻每一朵花儿。

那一年,小鱼已经有生活了千年,躲过无数风险灾难,终于可以得到海神姑娘的一次祝福。曾很多鱼儿曾向海神姑娘要求最好的花纹,最快的速度,最丰美的水域……所以,他们在大海里生活得很好。

小鱼忠实了自己的想法,海神姑娘,自从有一瓣芬芳的花瓣儿飘到我的眼前,我便一直一直想着她。请您赐我一对翅膀吧。去看看陆地的花朵吧。

海神姑娘有点为难,小鱼啊,我的法力在大海里是无边的,可在陆地上,却不知有没有效呢。要不,你另想一个吧,我一定能满足你。

小鱼黯然地说,没关系,也许这只是我一个愚蠢的想法,但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如果不能满足,那我就回去了。

小鱼转身游去,海神姑娘却叫住了她,小鱼,也许我可以帮你。但是是有条件的。

小鱼高兴极了,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海神姑娘对小鱼说,我的法力只能唯持两天的时间,你一定要按时赶回来,要不然我怕有意外发生。小鱼认真地答应了。

海神姑娘将小鱼的鳍变得非常大,大得盖过了身子。小鱼用力一振鳍,竟然飞了起来,小鱼在空中翩翩盘旋。海神姑娘说,你就叫蝴蝶吧,这鳍就是你的翅膀,呵,只怕陆地上还没有这样特别的翅膀呢。

小蝴蝶飞啊,飞过大海,飞过沙滩,飞到了丛林。陆地上的一切是那么新奇,她终于来到了一个大花园里。可天已经暗下来了,那些花儿都在睡觉了。小蝴蝶也累了,就抱着一朵红色的花儿睡着了。

第一缕太阳光穿破丛林的时候,蝴蝶就醒来了,花儿们也渐渐醒来了,整个丛林都醒来了,流水,昆虫,小动物,藤蔓,树枝,一切的一切都醒来了。这是小蝴蝶幸福的时刻。她从一朵花访到另一朵花。她与花儿亲蜜无间,连蜜蜂也妒忌花儿与她的柔情。

时间过得很快,小蝴蝶要回大海了,她恋恋不舍地向朋友们告别。回家的路走了一半,小蝴蝶突然被一阵琴声吸引……

父亲照例在这此时打断,阿大啊,给我倒点水来。

我急得很,爹爹,这儿不有水吗?

阿大叔,讲下去嘛!我不依不绕地推着阿大叔的肩。

阿大叔的声音很好听,样子也轩昂得不象仆人。父亲待他极是尊重,可他谨守尊卑,连饭也一定要待我们用过才用。我发现有时父亲会故意给他留下完整的鱼肉,还推说身体略有不适吃不下。

说起来,父亲的身子也是不时有所不适,但没见他服过什么药,我也就相信只是为了让阿大叔吃得安心一点罢了。

阿大叔极听父亲的话,父亲的意愿从不违背,所以任凭我气鼓鼓地发脾气,也笑而不语。

父亲看看我说,来,筝儿,给父亲唱一支歌吧。

我是真的不高兴啊。可我还是很喜欢唱歌。

《阳春曲·知几》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不因酒困因诗,常被吟魂恼醉魂,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

抚着琴,唱着曲。父亲在我的曲音中渐渐睡去。阿大叔回头说,小姐,怎么又弹错了?“流”字应转“宫”调,如何转成了“商”调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记错谱了。

阿大叔笑笑说,其实你也不错了,想当今世上有几位女子能填词赋曲呢?

我不禁嫣然一笑。阿大叔此时已是我的师傅,而这样的传授其实已经很多年。父亲一向不知,只说是我天赋使然,常常叹息,如果是一个儿子,该有多好?

阿大叔将马车停在河边柳树下,让马儿自在地吃草,盘了膝支起琴,为我操演起来。

二父亲

一路行来,我发现父亲沉睡的日子越来越多,阿大叔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平道上他将车赶得很快,崎岖时他小心翼翼,我几乎不能感到车在前进。直到这天来到汝南郡上蔡县,父亲说,阿大,投栈,请个郎中。

郎中在客栈里来来去去,一拔接一拔。父亲反而卧床不起,我终于惊慌起来,守着父亲见天的哭泣。父亲却总说,筝儿,为爹爹唱一支曲子吧。

寄生草,天净沙,水仙子,满庭芳,阳春曲,金字经,山坡羊,醉太平……我把我能唱的所有曲子都弹唱了一遍,甚至有些还不是父亲传授的。可他已经分辨不出来。

父亲又昏昏睡去,拂着额头的滚烫,擦着他消瘦的脸颊,我发现父亲的肚腹奇异地膨隆。阿大叔,怎么还不回来啊……

父亲一病,银两消耗巨增,阿大叔到集上卖马和车去了。我实在撑不住又哭了起来。

阿大叔是傍晚时分,被人抬进客栈的。浑身血肉模糊,我已经分不出哪是眼,哪是嘴。父亲挣扎着下了床,跌坐在椅上询问出了什么事儿。

原来,街上有几个混混盯上了阿大叔卖车马的银两,趁阿大叔上山采草药的时候突袭了他。没想到阿大叔宁舍命不舍钱,就下了狠手,抢了钱还打得阿大叔奄奄一息。

父亲泪水涟涟,阿大啊,何苦拿命去拼啊?舍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我还指望你送筝儿去许昌呢。

阿大叔嗫嚅了半天,依稀可听到他在说,对不起啊,老爷。对不起啊……

我伤心极了,一下子扑到阿大叔的怀里,阿大叔,你怎么了?你起来啊,你快起来啊!

我使劲要将阿大叔抱起来,可人小力乏,哪儿拖得动他呢。突然我听到阿大叔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宛儿,宛儿,我来了……”声音很轻很轻,但近距离的我听得丰常清晰。心里一惊,手一软,阿大叔无力地滑倒,再也不会动了。

第二天天明,父亲请人抬着阿大叔的遗体去衙门告状,我在客栈里呆呆地坐着。

宛儿,宛儿。我仿佛还能听到阿大叔这样叫着。

宛儿?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是我娘的闺名啊,阿大叔怎么知道呢?他怎么可以叫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里也不敢去询问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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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很晚才回来,蓬着头,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店栈的老板出面,请人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父亲说,老板,这是至亲的好兄弟,你给挑一副上等的棺木,再找一口薄皮的备用吧。老板很诧异,但还是出去了。

我将父亲扶上了床,爹爹,饿了吧,我去拿粥给您。

父亲一把拉住了我,筝儿,你不是想知道那后面的故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一点听故事的欲望也没有。

小蝴蝶快回大海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琴声。原来是一位白衣男人在花丛里焚香净手,抚琴唱道《天净沙·春》: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扬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小蝴蝶听呆了,不禁被那琴声和男子吸引,慢慢地靠近。那男子也看见了,对她微笑。小蝴蝶心想,我多傻,要是我向海神姑娘要求与这男子永远在一起,该有多幸福啊。

但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小蝴蝶伤心地往回飞。突然一阵莫名的香味,引起翅膀一阵巨痛袭来,她飘落在一朵花上。男子伸手便拈起了她,哈,可逮到你了。

原来,有人发现这只奇异的小蝴蝶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当朝的君王也知道了。君王下令谁逮到就有重赏。男子便由此洒了蒙汗药香。

小蝴蝶反而快乐了起来,因为她可以与他在一起了,她深情地看着他。男子不禁被她的美丽和深情打动,放弃了求赏的念头。当海神姑娘知道了赶来,小蝴蝶离水太久濒死不远。男子自责泪垂,小蝴蝶却很安祥。海神姑娘非常怜惜它,许她千年后与男子有一段携手白头的情缘,小蝴蝶安祥地死去了。从她身上跌落的鳞片漫天飞舞,在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化成为无数会飞的花朵。

真没想到,后面的故事这样忧伤凄美,听得我又伤心地哭了。

父亲说,筝儿,这故事我一直不愿你听完,只是不愿你明白人世的丑陋与虚伪。但是你阿大叔却说,你应该听完,因为人世间还有美丽和痴情。

我偎进了父亲的怀里。

父亲说,其实你阿大叔与你母亲本是指腹为婚的恋人。只因那年被征入伍,一去不回。同乡都说他死在战场上,你母亲几乎为他殉情。最终拗不动你外祖父、外祖母的亲恩,嫁给了我。从一开始,你母亲就没瞒过我,但她是天下最好的妻子,体贴入微,相夫教子。那年你阿大叔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我几乎以为就要失去你母亲了,但她没有离开。阿大叔也没有离开。我原想彼此就如同兄弟一般相守,他却担心有人说我的闲话,固执地做了仆人,尽心尽职地打点乔家。

我的泪默默地掉下来。我不知道原来在蝴蝶的故事后面还有这样的故事。

父亲续道,你母亲与你伯娘原是亲姊妹,一人善舞嫁了大哥,一人善琴嫁给了我。乔家本是皖县大族,但后来人丁单薄,只有大哥再入仕途,来函言到已在许昌为官,并育有二个女儿,皆是筝儿的堂妹。三月前,你母亲去世,我昏倒在地,原只以为是伤心过度,却不曾想……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父亲,你,你怎么了呢?

父亲的眼泪滴在我的脸颊,筝儿,世上最高明的大夫华陀说,为父早有痼疾,只恐过不了今秋……

不!不!我会的……我尖叫了起来。天啦,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父亲紧紧地搂住了我,筝儿,我的筝儿。别难过啊,父亲只是去找你母亲了。来,为爹爹再唱支曲子吧。你唱得跟你母亲一样好啊……

三诗诗

我只为父亲唱了三天的曲子,阿大叔刚落葬,父亲便陷入了昏迷。可我还在唱着。除了唱歌,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客栈里的人都说,这曲子的苦都被这小孩子唱完了。来往的住店打尖的客人有时还会施舍一点碎银。

店栈老板说,眼瞅着你爹也不行了,你早点想法子吧。我泪眼模糊地看他,我能想出什么法子呢?

父亲是黎明时分去的,还是客店老板帮着操办的。老板很是沮丧,对我却没有怨言,让我心存感激。付了店费,还有些散碎银子,初秋已是这般寒冷,我不想离开上蔡,阿大叔的案子还没了结。我该去哪儿呢?

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上了大街。人真多啊,白晃晃的太阳让我头晕。

走了几条街,也没找到客栈老板所说的衙门。我走了一家小酒店,想要讨杯水喝。

对面酒楼上传来了琴音,我仔细地聆听着。有唱曲声,也有嘻笑声。送水的小二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店官还有什么吩咐?

我沉吟问道,对面,是何人在唱曲?

那个啊?小二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你都不知道?那是诗诗姑娘啊,雅鸿轩的第一粉头。

粉头?

是啊,整个上蔡的青楼最漂亮的妞儿。也是最擅操琴唱曲,得最多花红银两的姑娘。

哦?我心里有了注意,别的不说,只说这琴曲,我随意便可指出三两处欠妥之处,看来,我也可以自食其力。

进了一家估衣铺,用最后的银两买了一袭略好的汉服。我用轻纱蒙了脸,带着我的琴,顺着他们的指向走进了雅鸿轩。

破烂的男装让我被护院赶了出来。我原地端坐,弹唱一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我的琴声一直传到了内院。人们屏息来聆听我弹琴。不久,诗诗姑娘派人将我请了进去。

净了脸,我换了女装。诗诗姑娘倏地落泪了,又是一个苦命的姐妹啊。从此,我没有了姓氏,只有一个花名叫贞贞。

诗诗是一个很热烈很勇敢的女子。表面上她收留了我,暗地里她跟我学琴。可她学得不专心,她心里惦记着一个叫“策”的男子。

策很神秘,来去皆是黑巾蒙面。我从未与之碰面,只知道他英俊不凡,且出手豪阔,院妈妈很是奉承。策总是行色匆匆,一旦出现,诗诗会数日不再接客,所需的用品也自有其家人供给。我知道他们相聚时你侬我侬,好得来蜜里调油。然而只要策说“走”。便不会多留一刻钟。诗诗这时便会崩溃,便会歇期底里地哭泣,会赌咒发誓再也不见他。然而,只要策再出现,诗诗倾刻间柔情似水,两人缱绻情深。

一晃两个年头已经过去了,院妈妈辞了请来教我琴棋的先生。临别时,我能看到青年先生眼里的失落,我也知道,渐渐成熟的身子越来越引人注目。院妈妈开始让我独立接客。我固执地蒙上面纱,绝不以色示人。院妈妈怎么也说服不了我,几乎恼羞成怒、鞭笞加身。还好有诗诗护着我,然而诗诗一天比一天更不快乐。我不禁填了一支曲子“寄生草。候千年”送她。

缠绵时腻不够,反目便负气驰。叹世间,何人知,一千载,长相思。方有这短暂邂逅在今世擦肩,还不紧拥朝夕怕甚人笑我痴?何苦再候明月清风千年,换那一世携手长相随。

觅藉口,有措词,山盟负将海誓遗。看人鹣鲽情深羡煞,谁解凄凉岁月伤与悲。候岁月轮回千年,换那一世携手长相随。

填曲时,我想起了父亲、母亲与阿大叔,也许,曲子里还有小鱼蝴蝶的故事吧。

诗诗很喜欢,却又说我取笑她。我问过她,为何不随了策公子而去。事实上,诗诗赚的银两已将她与我都赎了身。但她却总是笑笑不言。

四孙郎

鼓交四更,灯阑人尽。如盛世般繁华的雅鸿轩终于浓睡不消残酒。

我正朦胧睡去,诗诗突然来到外间我的床前,我一惊。

诗诗轻轻蒙住我的嘴,好妹妹,轻声。我见机点了点头。诗诗开了窗,扑扑飞进来一只疲倦的鸽子站到了桌上。诗诗从它的腿上取出一个竹筒,抽出一条丝帛,掌了烛看了看,神情有点异样,忽笑道,要下雨了。我觉得那笑意里一点温暖也没有。

诗诗没有养鸽子,却常有鸽子在这儿停留,我早已熟悉。鸽子咕咕地找食,我起身从鹦鹉架上给它取了些谷物。

诗诗垂着头坐了很久,说,你知道吗?贞儿,其实我是吴人。

我点点头,这年月,谁都说不好将来是什么样,是哪儿的人有什么关系? #p#副标题#e#

诗诗说,贞儿,去,给我取杯茶来。我取了杯茶放在她手中。

茶还有点热。诗诗笑了笑。你知道吗?策公子也是吴人。他家里已经有夫人了。但他每次在我身边的时候,总能让我感到,他最爱的人是我。事实上,我也的确是他青梅竹马的爱人。只是当年我父亲得罪了当朝董相,至全家发配于此,而我不得已坠入青楼。原只说此生与他无缘,又谁知他竟然找到了我。

诗诗的泪滴进了热茶里,荡起了圈圈涟渏。

我问他,何时让我出了这火坑。他却说,上蔡临近许昌与洛阳,来往之人众多,正是刺探军情,助他一臂之力的良机。只待事成,他便与我长相厮守,不离不弃。说不定,还可以因功封我为……唉,我贪什么荣华富贵啊?再说,极其好强要面子的他,又怎么会真的会让卑贱的我示人讨骂呢?

诗诗顿了顿,凄楚地望着我。我突然觉得两腿发软,刺探军情?这是什么样的大罪!

你知道了吧?策公子是何许人也?诗诗的嘴角又带上笑意,低吟道,孙郞,我的孙郎——

这世上只有一个孙郎,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当得起孙郎的名号,那便是俊朗丰逸,一十八岁继承父志,率几千人马反袁绍,一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虎将”孙策。这一两年,孙郎的大名天下皆知。

我震惊之余,竟没有发现诗诗何时上榻安睡。收拾桌面的残茶,我不禁奇怪既然不与我畅谈,何必饮浓茶误睡。

破窗而入的夜风卷起粉红的床帷,昏黄的灯光下诗诗的脸白得有些异样。我推了推,诗诗晃动的嘴角沁出一丝血迹。

啊?诗诗,你,你怎么了?我不禁惊叫起来。

诗诗慢慢睁开了眼,孙郎,今生无缘,我期来生。来生无缘,我会再等。我终会等到你,哪怕是,哪怕是,一千年……

我疯狂地摇着她的身子,傻瓜!没有一千年的,只有今生,没有来世的,傻瓜!傻瓜啊……

屋外渐有人声。我突然想起那条丝帛,果然诗诗紧紧捏在手心。我狠命地掰开来,匆匆瞅了瞅,藏在贴心处。

雨,终于瓢泼而下。诗诗平静地合上了眼。这一年正是建安元年。

官家的人倒来了几个,旧日所谓的恩客却一个也没来。

只不过一个妓者服了毒,草草一卷黄席就抛开去。我冷眼看那些人来去,冷眼看院妈妈将雅诗阁更名为雅韵阁。屋内焕然一新,添了精美的卧具,更托人购来高价的古琴。

诗诗死了,院里还能挑大梁了除了我还有谁。我本已赎身尽可自去,可这乱世,我能去哪儿?再说,一晃这么多年,阿大叔的仇我还没报呢。

五县令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烛光明亮的大堂上,杯觥交错中笑声狂放,软语温香时彩影缤纷。

我知道那儿坐着尊贵的县令大老爷。那又如何?如果不是他很快找到了杀害阿大叔的凶手,我岂能单独为他弹奏一宵。何况我深深怀疑,他会不会另找了替死的人选,将我搪塞了事。但,我一介女流,除此之外还能如何呢?

我不经意地挑着琴弦,古琴“铮,铮”洒落几个音符。再重整了面上的轻纱,我该出场了。且慢,那是什么声音?我不禁轻轻打开了窗。窗外白影闪现,一头雪白的鸽子扑翅飞了进来。

又一条上乘的丝帛,明月夜,子时一唔。

你来做什么?你来迟了。我淡淡言道,转身稍拭云鬓,轻提衣裾,缓步下楼。

哟,筝儿,你可来了。院妈妈红腻的脂粉味让人恶心。我侧转身行了一礼,老爷久等了。

我能看出男人眼里那贪婪的,象野兽般吞噬的欲望。但我不在意,默默地坐下,抚动瑶琴。

毕竟是县令,气宇倒有几分轩昂,没有如一般男子那般轻狂地动手动脚,静坐在那厢晃动酒杯紧跟弦律。

我连着弹了好几支曲子。县令突摆手示意,让房间里的人都退下。我看了一眼院妈妈。院妈妈会意地斟了一杯酒,浅笑道,哟,县大老爷,您听听,俺贞儿的琴声是否还入得耳吗?

县令淡淡一笑,琴好,人娇,只可惜不能一睹红颜呐。

我随手一拂,清音乍起,红颜多半祸水。我这皮囊又怎入得老爷的青目?

好个骄纵的青楼女。即入了这温柔乡,只怕是由不得你了。县令缓步绕我转了一圈。

院妈妈急忙打着圆场,老爷啊,贞儿只是卖艺不卖身的,这,这,你可早就知道了。

呸,要你插什么口?下去。县令的眼里涌起怒意。

我淡淡一笑,虽坠入青楼,我凭的琴技谋生。如老爷定要相逼,就毁了贞儿吧。我手腕一翻,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对正心口。

这,这?这是从何说起呢?眼里的怒意未消,县令脸上带上几分假笑,好一个贞节的奇女子,也罢,不枉我与你雪了大仇。

我起身跪下,贞儿谢过老爷的大恩。只是从小发过毒誓,未遇到知音人,绝不以面目示人,还请老爷见谅。

哼。县令一声轻哼,回转座上饮起了闷酒。

好似风波已平,我调了调气息,唱起了一曲“长相思”。

君凝眸,妾凝眸,合是前生误紫骝,青丝不系舟。

意绸缪,怎绸缪,一别千年方淹留,清风已报秋。

夜风习习,我想我琴音传了很远,因为我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阵阵笛声,那笛音居然与我的琴声相附合。琴弦铮铮,笛声悠悠,即缠绵又互染,仿佛排演过千年。一曲终了,我怔怔地发呆。

县令冷笑道,哼,果然有什么知音人!

院妈妈也很诧异,哎呀,说什么知音不知音的,那不过是个无聊人罢了。来,来来,贞儿啊,快快与老爷斟酒啊……

我缓缓起身,斟了满杯玉液奉上,老爷万福,就赏贞儿一个面子,饮了此杯吧。

县令睥睨了眼,似乎要看透面纱的我,哼,难道你这张脸,还能胜过许昌乔家的两位小姐?

我一楞,许昌,乔家小姐?

院妈妈笑道,哟,看您说的,那乔家二位小姐可是天仙般的人物,怎么能拿贞儿与她们比呢?

天仙般的人物?县令调笑道,这么说来,妈妈倒是见识过了?

嗨,俺哪有那样的福气啊,可自打乔家二位出了闺阁,哪位见过的人不曾倾倒啊?听说,她们这一路回转皖城,那是一路留名一路有人瞻仰啊?

妈妈,我不禁插嘴道,那是哪位乔家老爷的千金啊?我怎么不知道呢?

那自然是乔玄乔大老爷的千金啊。你不知道?哼,整日价滴地关在房里,你会知道什么?

哦,感谢上苍。阿大叔的事儿一了,我正要去向许昌,原来他们已回转家乡了。此时听到亲人的消息我真是百感交集。

六顾曲

又是一堂狎狔的豪客,我愈加厌倦。自从听到伯父的消息,我便去意萌发,可我怎么才能走呢?对院妈妈直说吗?院妈妈会舍得这颗摇钱树?诗诗已去,她就在我身边安排两个服侍并学艺的小丫头。一半是学琴,一半也是盯梢。

再美的音乐,再动人的旋律在酒醉后也不过是服饰上妆点的金粉。我冷冷的目光透过面纱扫视这些放浪形骸的男人、女人们。

突然一支长长的玉笛映入眼帘。仔细一瞧,那青年男子一身青衣,侧坐于角落独自饮酒。瞧桌上已放了好几个酒壶,想来已来了一阵子。我想起昨夜的笛声不禁有些走神,熟极了的音符刹时放纵开来,错落成一串莫名的疑问。这时,那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个很飘逸的眼神。不是责备,甚至没有惊奇。仿佛只不过是一个暗地里的反应。只不过听出了一点错,只不过对这错误有一点下意识的表示。

我心里突然明白,他听出来了,听出了我的错漏,既使瞬间我已逮住了那些调皮的音符。

他侧身回去。我却羞愤起来。枉我多年苦练,枉我自恃琴艺糊口,居然在最不应错的地方错了,居然被一个不相干的人听了出来。定定神,我弹起了“寄生草。千年候”。

这一曲已是我的成名曲。每当特别的日子我会弹起。已经有很多客人知道这是为了诗诗而做。故人已远,识得诗诗的人总会有几分感慨。旋律起处,我正待启唇,却听人合韵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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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的时候再腻的话都不够

争吵的时候不要头也不回的走

争吵的时候总有太多的理由

分手的时候总有太多借口

如果没有一千年的等候

就不会有今生短暂的邂逅

也许还要一千年的相守

才能换来今生的携手白头……

拥抱的时候他们在我们身后

这是我们的爱情要爱到最后

声音没有我唱的妩媚,却大气柔和。声音没有我琴音的凄凉,却深情含蓄。一曲终了,面纱下的我已是泪流满面。青衣的男子起身走向我,贞儿小姐,可否与你共饮一杯。

男子的面容英俊却颇是冷漠,然而我却看到眼神里固有的温和。只因为这一抹温和,打动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我默默点头。

满堂哗然。男子递了一叠银票给院妈妈,院妈妈大喜,叠声安排着果品酒肴。

这,还是我第一次带男子进入雅韵阁。突然间我这样自卑,仿佛哪儿都不足以让我款待这个风采翩跹的男子。我默然无言,男子倒自在桌前坐下。

这,是你的香闺?

我点头。

听说,这以前是诗诗姑娘的闺房。我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黯淡下来,原来,他也是为了诗诗而来?

你,你知道诗诗姑娘因何而去的吗?

我冷然答道,诗诗命薄福浅,该去时就去了。

唉,男子一声轻叹,我来迟了……

是的,你来迟了,不能一睹诗诗的绝色。我的嘴角乏起一丝轻嘲。莫非,我居然在妒忌诗诗吗?

不,你误会了。男子不以为忤,依旧淡然而温和。

我无语,我从来不是多话的人。

院妈妈带上安排上一桌精致的酒肴。院妈妈轻轻捏捏我的手,贞儿啊,你可以小心侍候贵客啊,可别再使小孩子脾气。

我立时知道男子出手必定不凡。他们都退出去了,我却还是呆坐在桌前不语。

七周郎

男子笑了笑,说,都到了自己的房里了,你还要系着这劳什子的面纱吗?

我心一横,缓缓取了下来。

面纱已罩多年,连自己也未曾在铜镜里好生端祥过,我想一定很苍白。不错,我在男子的眼睛里看到自已苍白的面色。

明眸如星,冰肌玉肤。想不到,你,真的挺美的。男子的手滑过的脸颊,托起了我的腮。我被动地看着他,没有回避,也没有惧怕,甚至没有欢喜。

刚才,你哭了?男子宽厚温暖的掌盖住我的眼眸,温暖的气息扑在我的面上,我的心跳不由加速。

咕,咕,鸽子在窗台轻唱。我们一起从一种暧昧的气氛中醒来。他的手离去,我不由自主地迷恋着掌心的温柔,竟然有了痛苦的感觉。

嗯,男子一声轻咳,说,其实我也受人所托,打听诗诗姑娘的事。

哦,不知是何人所托?

是,是策公子。你可知道?

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的脸已经冷了下来,一言不发。

男子许是看我神情不对,深施一礼道,如果姑娘知道,还望一定见赐,也不枉我千里而来。

千里而来,只为钟人之事。我不禁暗生敬佩,回礼道,但有所知,一定见告。

那?

我转过身去,从贴身的锦袋里抽出了一条泛黄的丝帛,放在桌上。

男子念道,前言罢,母命再娶,卿勿念。这是什么?

我冷然道,我不知道,也许只有策公子才能知道。我只知道,诗诗见了此信便服毒自尽了。

前言罢。母命再娶,卿勿念。前言罢……天,诗诗莫非误会了?男子一顿脚。

误会?

唉,此次成婚,乃为联姻抗敌,策公子可没有忘记过诗诗姑娘啊。此信,想来是怕她闻他人风语,加之原约定的行程做废,特送此信告慰她。没想到,诗诗竟误会为“前言”全部做“罢”,并叫她从此“勿念”,以至于……唉。男子温和的眼神蒙有了水痕。

我又坠下泪来。为何今晚竟如此脆弱?诗诗,我们都误会了,真的误会了吗?

诗诗虽然误会中死去,但毕竟策公子没有背弃她。一念至此,悲嘁的心好似轻松了许多。我替男子斟上一杯酒来。

男子笑道,昨夜我听得有人弹一曲“长相思”,未知可是贞儿?

我展颜一笑,公子,可许贞儿为您再奏一曲?

洒脱的珍珠也罢,奔跑的溪流也好,谁又及得我心里欢唱的音符呢?男子合拍唱道:

琴悠悠,恨悠悠,情至深时却怨尤,千年共白头。

一番秋,几番秋,欲说相思还便休,无言涕泪流。

长相思,长相思,难道我的快乐也敌不过曲中的忧愁吗?曲转下阙,不由自主的悲伤袭来。弦止音远,两人再次沉默。窗外又现了一抹鱼肚白。

我得走了。男子起身长立。

我心倏然失落。怎么,就要走?

是的。城门一开,我必须出城。男子低头看我了一眼,你是诗诗至好的姊妹,我也不瞒你,我与策公子亦是如同兄弟。

你,还来吗?顾不得羞耻,我必须这样问。

男子不回答,轻轻地拥我入怀。啊,我能听到他的心跳与我一样急骤。

“铎,铎……”窗外有人在轻轻叩动。

男子长舒了一口气,放开了我,微微一笑,会后有期。

或者后会无期了吧。我的眼泪无法抑止泛出眼眸。带我走,带我走吧。我心里在呐喊。哦,我已经轻轻叫了出来了?

男子的眼神黯淡而迟疑。这次不行,如果可以,下次吧。

下次?我分明听到策公子也是这般对诗诗说的,我苦笑了,默黙地抚着琴。呵,琴啊琴,除你了,我依然一无所有。

男子转身打开了房门,我头也不抬。要走,就走吧。我还能怎样呢?

我,我叫周郞。男人轻轻说道,消失在门口。

八别后

我猛地站起来。是啊,原来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姓。周郎,周郎?我知道有一个周郎,这世上只有一个周郎,那可是平日里就早如雷灌耳的名字,也是多少闺阁里梦萦魂萦的名字。曲有误,周郎顾。世人传说他俊逸无双,精通韵律,文武双全,年轻有为。而策公子也正是周郎最为亲密的朋友与战友。

是他吗?是周郎?周瑜周公子?

他,走了,周郎已经走了。我死死地盯着门口,仿佛他还会再回头。

房门轻响,我喜极而视。却只见早该熟睡的院妈妈笑意盈盈地进来,小丫头瑶儿在后来捧着净面的水。

贞儿啊,大喜啊。妈妈给你道喜了。

我淡淡地道,喜从何来?能让我清静地休息两天,我就感激不尽了。

院妈妈是吃惯我的闭门羹了,丝毫不露愠色,哟,我的宝贝贞儿,难道妈妈还骗你不成?

我心里突一激凌,难道周郎他还留有话说?不禁问道,不知妈妈所言何事?

院妈妈绕着我转了一圈,笑逐言开,哟,好久不见贞儿的真面目,果然又漂亮了许多,哈哈。

我皱了皱眉,自顾净面,妈妈如无他事,贞儿有些困了。

好,好,那就明天再说?她倒笑而不言,卖起关子。

我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言。瑶儿已铺好被褥,我起身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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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在即,晨曦迷离。

这一夜真的就这样过去了吗?冥冥中我知道生命里有什么在改变,可我伸手想要捕捉,却无从捉摸。

而这份心境,却不让我有陌生感。仿佛已等待了千年,是那样熟悉,甚至有着熟悉的痛楚。

帏帐里,泪,又不经意地滑下。

今夜,我是如此放纵自己心事徘徊,泪痕斑驳。我紧握双手于胸前哽噎难语。

院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招呼院内大大小小事务,并没有对我提那什么喜事,只是派人送来许多珠翠绫罗,我无所谓,也懒得去追问。

县令又来过两次,一次倒比一次显得怜花惜玉。我不再冷颜以对,偶尔也附合一二。

时间仿佛就这样过去了,只有在黎明微曦的时候,偶尔还会有祈求,还会有落寞。

离去之心不改,试着对院妈妈探了几次口风,但没有什么收获。我愈加督促琴儿与瑶儿用功。渐渐地琴儿已可独挡一面,偶尔也陪我去应应场面。

连着好几天不见院妈妈,我暗下决定一见面就提及离去之事。我不能再等了,虽然我不知道伯父是否会收留我这沦落风尘之地的侄女,但父亲与阿光叔的骨灰却不可久离故土。

这一天,琴儿替我去了大厅。琴儿是上蔡一贫女。家中兄弟姐妹众多,母亲早年病故,父亲将这不受庞爱的三女买给了人贩,辗转进了雅鸿轩。琴儿渐有名气后,父亲居然腆着脸来找她,琴儿也不认他也不拒他,只洒了点银子叫他走。琴儿说,事已至此已是无法他想,就盼着能遇上良人,了了这烟花债。

我叫瑶儿去请院妈妈来,等了好一会儿。瑶儿回来了,捧着一盏参茶。

我奇道,这茶哪来的?

瑶儿道,是妈妈吩咐给小姐端来的。

好端端的,用什么参茶。拿下去给别人喝吧。

不行啊,妈妈说,得看着小姐喝下去。听说是县令老爷特意送来的。

不听还好,我嫌恶地道,谁要喝他的东西?快拿去倒掉!

瑶儿急了,卟嗵跪下,可使不得啊小姐,妈妈会打死我的。

瑶儿模样儿生得不错,可生性不够灵巧,学琴、做事总是慢慢吞吞的,挨了不少打。我平时少有护她,今儿想起快离开了,倒有几分怜惜之心,不免端起茶杯来,好了,起来吧。我喝就是。

茶有些苦,参茶又怎会不苦呢?

瑶儿愣愣地看我喝完,收拾茶具出了房间,一不小心,差点撞在门框上。我不禁暗暗摇头,这个冒失的丫头啊!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私倚处,遥见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双枕畔,犹有堕钗横。

秋来原本细雨缠绵,听那窗外雨丝流连,不觉寒气纷乱,微晃的烛光里,我不禁贪恋起楼下厅堂的喧闹。又或者,人本就是这样,孤独时渴求温暖,在喧哗的地方却深深寂寞。啊,我总是想得太多,这样的性情是否注定我一世难得展颜?

倦意比往日来得早,来得深沉。翻一本坊间的线书,渐渐合目而眠,还依稀能听到远处飘来琴声。

九惊变

琴声,我一直感觉是一种让人软弱的东西。虽然它可以抚慰我的内心,却只怕越来越空虚,越来越在幻境里探寻。

那烟雾迷漫的原野,晦暗的山脉,灰色的浊流,枝蔓横生的丛林,是那么熟悉,其实我已来过无数次。我知道我又来到这个熟悉的梦境。

有琴音在指引,我是那翩翩飞舞的蝴蝶,在黑夜丛林里找不到一朵可以驻足的花朵。

琴音渐去,疑似有大雨倾盘而下。是什么撕扯我的翅膀?是什么束缚我的双足?我的灵魂在不经间散乱地分离去,又有什么环住我的心房?是不堪负荷的重压!

天愈加漆黑,前路茫茫,又似落向山崖,身躯在呼呼风声中急坠,压抑的呻吟终于在一瞬间暴发,“啊——”

哪儿才是梦境?粉红的围幔低垂,桌上的鱼烛摇弋,我全身冷汗淋淋,瞪着这个与我袒呈相对的男子。

你,是谁?!我的声音嘶哑,整个人麻木萎软。

男子不语,翻声而落,吁吁声中笑得很是满足。

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撕裂的痛穿透了我的固守,再没有矜持维系我的骄傲。我背靠帷帐,紧拽被褥,滚,给我滚出去……

男人伸出手,欲扳我的肩。啊!——我嘶声疯吼,啊!

门外传来跑步声,敲门声,询问声,大人,大人,没事吧?

男人咳了一声,去,没事。

泪眼模糊,从发丝间我看不清面貌,声音却依稀可辨出他是谁,禽兽!滚!

呵,呵,呵,男人冷笑着就那么赤着身子跨下床,斗开长衫,慢条斯理地穿上,扬长而去。

良久,我从哭泣中抬起头,恨恨地瞪着院妈妈,你,做的好事……

院妈妈不冷不热地坐在桌前,吩咐着两个妇人抬进一个大木盆,装满了热水。瑶儿怯怯地递给一条汗巾。啪!我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她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我看着她,恨不能用眼睛剜她的肉。

院妈妈摆摆手,瑶儿退了出去。

贞儿啊,事到如今,你也别怪做妈妈的心狠。老鸨儿一声轻叹,女人啦,迟早不都有这么一天吗?其实呢,我也想跟你直说,但县大老爷不许。他说那天晚上你与那个会唱曲的小子呆了一会儿,不知道有没有做出丑事来……

我哼了一声。

老爷说了,如果验明正身,他就明媒娶你做二房。鸨儿的声音里透着可恶的甜腻。你想啊,贞儿,他那老婆是出名的病秧子,你这一去,保不定她就死得更快。那时候,不就天空任你飞,海阔凭你跃了吗?这可是多少富家小姐做梦也难遇到的好事儿。今儿个,可便宜你了。老爷出来的时候,可是说不出的欢喜啊。

我哼哼冷笑两声。他这是强暴,身为朝庭命官,只怕罪责不轻。

唉哟,你说强暴就强暴了?人证呢,物证呢?你向谁告啊你?鸨儿只管撇清。我一时语噎,恨恨不已。

鸨儿站起身来,你啊,好好净了身子,安心地休息休息,妈妈我啊,明儿再来与乖女儿好好谈谈心啊……

房里静了下来。我裹着被单泡在洒有桂花花瓣的热水里。不想哭,泪水仿佛已经流干,连疼痛也已消失。

热气氲氤,直飘上房顶。发丝在水面漂浮,我潜在水里不愿呼吸。

啊……啊。半昏迷的我甩动长发,楼板上急雨拍打。

轻轻地呛咳两声,我又开始哭泣。却已不知为何哭泣,心,仿佛已被掏空。

小姐,我可以进来吗?是瑶儿在房门口低低地问。

我当没听见。过一会儿,瑶儿一点点,一点点推开了门,捧来上好的浴巾和贴身衣物。

我不语,取过浴袍穿上。点灯。我的声音沙哑得自已都陌生。瑶儿疑惑地看看桌上的灯看看我。

点灯,我要好好看看自已。

瑶儿恍然有悟,马上去取了几盏水晶灯。

室内灯火通明,我看着镜子里那双目红赤,眼眶浮肿的自已。你说,我美吗?

瑶儿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突然哭了起来,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会这样。

他们都说我美,都想看我的脸,可我的脸与你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真的小姐,我再也不敢了。我心里从没有这么难受过……瑶儿卟嗵又给我跪下,可我已懒得看她,又给自已插了一支珠翠。明眸如星,冰肌玉肤,你真美啊!~我抚着脸上,一条纹理也没有。我从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己,我贪婪地注视着镜子里那个荣光焕发,眼波流转的女子。

良久,我闭上了眼睛,手还在脸上滑动,一条水痕流了下来。

我转过头来问,你说,我美吗?

啊——瑶儿猛地捂着嘴大叫起来。血,此时已滑过我的腮畔。

雅鸿轩闭门三天,鸨儿拍着大腿在楼上见人就骂,足足闹了三天。瑶儿挨了一场毒打。我没有可怜她,搬出了雅韵轩,挤在下人们的房里。

我用剪刀划了左脸,从眉梢到嘴角,是那种永不能修复的伤。年迈的郎中见了直叹气,说可怜了这张美人脸。我冷笑,美人脸?只怕说祸胎才对。 #p#副标题#e#

那禽兽最初不信,趁郎中换药的时候来过。我叫他滚,说,有他在场我就宁愿让脸烂掉也不换药。鸨儿说我何苦,我使劲啐了她一脸唾沫星子。她给我一掌,那禽兽倒没发脾气,冲鸨儿挥挥手走了。

伤势其实不重,半月后除了多一条长长的疤,我已复原。秋风凄凄,迟飞的大雁悲鸣声声,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我直接找到鸨儿说,诗诗旧日已给我赎身,这些年也帮你赚了不少银子,今时今日,我不走也得走了。

鸨儿很沮丧,懒懒地不说话。

我慢慢取下身上的所有首饰,一一放在几上。除了一身粗布衣衫,我还有一点私藏的盘缠。在一旁擦试凳子的瑶儿突然跪到我面前,哭道,小姐,求你带我一起走吧。

我有些讶异。鸨儿已揪住了她的头发,劈头盖脸地打道,你个赔钱的东西,你还想走啊?你也把脸给划花了呀?你个没用的东西,叫你看个人都看不好,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啊?

我冷然看她们哭闹,顾自转身。

刚出门,鸨儿叫住我,明儿走吧,我也给你准备点上路的干粮。我摇摇头,戴一顶硕大的竹笠,青纱掩住面貌,走出这个居住了四年的污浊之地。

十回家

我在南城门不远的一家小客栈订了房。接下来该去义庄迎取父亲与阿大叔的骨灰坛,并雇好明天起行的骡车。

办完这两件事,暮色已黄昏。我回转到客栈,叫人送点淡饭粗茶到房间里。

店是夫妻店那种,生意只怕也很清闲。店妇亲自送到我房里,许是见我在房间里还蒙着面纱有点好奇,而我正想打探去往庐江郡皖城的驿路,于是与她婉转攀谈起来。

店妇听闻去皖城连声说,知道,知道。天下第一美女姊妹花就在那皖城不是?

我淡淡一笑,天下真有这样可称第一的美女?

有啊,有啊,你还别说,我还亲眼见过那俩女子呢?

真的?我表示不信。难道还曾到你这小店住宿过不成?

店妇急了,说,真的。虽然没到这小店来,可去的上蔡“西秦会馆”里,正有俺的弟妹在侍侯,我听了信儿,就跑去亲眼目睹了的。

亲眼目睹了?那她们长什么样啊?

好看,很好看那种,百看不厌的。那皮肤水灵得,只怕一掐就得出水来。

听她这样述说堂妹,我自然也很喜欢,打趣说,只怕你们上蔡就没有美女,你见一个就是一个了。

唉。谁知她竟叹了一口气。要说呢,咱上蔡以前有一个诗诗姑娘可算得是美女,可红颜薄命,前些日子莫名地自尽了,今儿又……算了,不说不说了。

又什么?我真不喜欢别人这样卖关子。店妇说,就是那诗诗房间的姑娘,听说也长得天仙儿似的,今儿中午背人时自尽了。

啊?我一惊,那姑娘叫什么?

叫,叫什么瑶瑶。听说,还没开苞,还没尝过人生的味儿呢。

我心中一痛。瑶儿,是我害了你。不禁追问道,为什么呀?

为什么?听说是她伏侍的一个姑娘出了事,院妈妈就怪到她头上了。唉,也有说,是诗诗姑娘找替身来了。

骡车一大早就停在了客栈门口口。我一夜没有睡好,醒得有点迟。

买了大包干粮食水,换了男装,我爬上了骡车。架车的老汉只怕已是六十开外,赶了大半辈子车,是把好手。骡车行里的人都说老汉信誉好,车把式好,是百里挑一的人选。他原本不愿走那么远的路,可我付的预约金较市价为高。老汉高兴地说,够一家人半年的嚼谷,远点就远点吧。我不禁舒了口气。

车走了很远。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我禁不住深深地回想。

最初我想起瑶儿,那个秀气,胆怯,有些呆呆的女孩子。早知今日,当初何不该带她一起走呢。但我真能带走她吗?我很怀疑。这些年只为守礼,原本就没有多少积蓄。只怕无能与之赎身,又何况当时对她怀恨有加。哦,仇恨是如何蒙闭人的眼睛啊。

后来,我渐抛开瑶儿的事,深深杯念起那个叫“周郎”的男子。

琴,我另买了一把,就在一个市集的路边摊上。音质不太好,弦却是正宗的“天音坊”出品的。买这把琴超了我的预算,每天只能食素,饮白水。

我无法抑制地想起那阙《长相思》:

琴悠悠,恨悠悠,情至深时却怨尤,千年共白头。

一番秋,几番秋,欲说相思还便休,无言涕泪流。

琴悠悠,恨悠悠,如果他带我走了,会如何呢?我就可以坦然地离开,去向一个光阳,温暖的天地吗?一番秋,几番秋,此一别,红法滚滚,还有相见的一天?我为相思流泪,他会吗?不,不,也许我也只不过是他逢场作戏的一段插曲,一节平淡如水的流板。何况,现在的我,还值得他相思吗?人生短促,真的是等一个千年就可以白头吗?长相思啊长相思,你是否是一段箴言?写在我宿命的眉宇间,刻在我永无法抹拭的心扉处。

怕琴音在路上引人注目,我学会不碰触琴弦,只管在心臆间聆听音符的舞蹈。老汉看我长时间抚琴却没有声音,感到很奇怪,却从不相询,我倒落得清静。

赶车老汉不是愧是老马识途,兴许他也惦记着回程,只换了几匹马,偶尔打尖住宿。一路无话,我平安无事地回到故乡皖城。

乡音未改。从前那个活泼聪敏的假小子破了一张脸碎了一颗心回来了。

一路与老汉结下情谊,送走他的时候还洒了几滴眼泪。谁知道呢,也许是孤独的人总是太脆弱吧。

近乡情怯。眼望那铜钉朱门,我竟不敢上台阶叩响门环。一眼望去,庭院宽广,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青苔隐隐,尘风寂寂,再没有马龙车水在门前停靠。我在古槐树下徘徊,看偶尔落下一只青鸟啄食草籽。白太阳没了威风,北风已渐渐呼啸前来。

“吱嘎”大门缓慢地启开,我伸长脖子看去,出来一位年老的家人。我仔细看看,仿佛有些面熟。

喂,我说那戴竹笠的小伙子,天渐冷了,有家就回家去吧。

老人家很慈和,这给我壮了一些胆,老人家,我向您打听一件事儿,可以吗?

打听事啊?中啊,你说吧。说了就请走啊,老呆这儿算怎么会事儿?

我笑笑,老人家,这府上可是姓乔啊?

废话,当然姓乔。这你都不知道?老家人的脸有些不乐。我说,你们年轻人有事没事就跑来这儿伸长脖子看什么看啊看?啊?也不怕人家烦?

我恍然有悟,怕是常有人在此探首骚绕,以至于门闭得紧紧的。

老人家,我不瞒您说,我是来投亲的。您家老爷可是乔玄乔老爷啊?

老人家的脸都皱起来了,小伙子,别说废话了,赶紧走吧,天这儿冷,你老等这儿,病了可就对不起你的父母了。

提及父母,我心神一黯,家中父母俱以过世,故此前来投亲的。

哦,哦。老家人愣了愣,转身就想回去。我连忙拉住了他,乔管家,不识得乔筝儿了吗?

以往伯父与父亲书信往来,多是乔管家亲自送达。我除下了竹笠,放下长]发,失血的脸上一定还刻有小时依稀的模样,我看到乔管家不敢置信的眼神。

筝儿?筝儿小姐,真的是您?

嗯。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流。

哦,哦,大喜事啊,老爷,老爷,筝儿小姐来了。乔管家步履蹒跚地跑进大门,喧喧地喊起来。

我站在门口,听院子里的声浪一波波远去又一波波临近。亲人啊,这就是我的亲人们。

当我投入大伯怀里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

十一安居

朝庭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伯母病逝后,伯父心灰意懒加之官场失意,故带了两位堂妹回故里安居。

伯父详细问起父亲的去世,更感叹阿大叔忠仆义勇。我没有说阿大叔与母亲的事,也没有说我在雅鸿轩呆了这些年,只推说给一富家小姐教琴,今那小姐已出嫁,故此回乡。至于脸上我这道伤痕,却是不小心跌下山崖,给山石划伤的。伯父或许就相信了,并不详加追问,又或许他明白有些事不能问的。伯父要我只顾安心住下,更吩咐下人多炖些补品于我调理身子。 #p#副标题#e#

其实,家里的下人只有乔管家与妻子李氏。乔管家对外采买,每天打扫庭院,而李氏浆洗做饭外还有服侍两位乔家小姐。

见到堂妹大乔乔嘉,小乔乔敏的时候,我才知道果然名不虚传。

同样是乔家的子孙,大乔显得娴淑安祥,小乔则妩媚玲珑。两人本是绝好容颜,再时有时新的新衣佩饰,诗书蕴心,更显得风华绝代,气质逼人。

两位妹妹因我面上的伤叹息了好久,我笑道,想我也自负美貌,但与两位妹妹相较就如同萤火与月华了,倒不如借这伤,再不与妹妹们比较的好。

小乔翘起嫣红的唇,瞧姐姐说的,姐姐人漂亮,琴技又好。爹爹为我们请的几位夫子都不及姐姐。

小乔与我略熟悉了些,就见天跟着我,说要学琴。其实她的琴技已是很不错。只是每天要学的东西很多。奕棋,绘画,做诗填词,甚至还要熟读兵书。大乔妹妹更是如此。

我很疑惑伯父如此要求,为得何来?但从不敢启唇相问。

伯父帮我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在松林湾,阿大叔也葬在不远的清风岭上。尘归尘,土归土。当坟茔渐渐成形,我悲愤难言,几乎昏厥。李氏一把抱住了我,也伤心地说。她常说,要是女儿还健在,也会有我这么大了吧。

我倒在她怀里,感到母亲的温暖。

伯父说,筝儿也别太过悲伤,毕竟是完成了他们的心愿,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人生也就罢了。

伯父常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闭了门,也不许人打扰。我只在中午时分去敲敲门,说,伯父,该用饭了。

这是一段安逸的日子。自父亲去世,我何尝过上过这样安稳的日子,我常帮着乔管家打点收支,清扫房舍,也常帮着李氏晾晒衣物。最初伯父不许,说好歹我也是堂堂的堂小姐,但我一意而为,加之确实人手太少,倒后来也就默许了。

打开门,伯父似乎总是或正襟端坐,手执一书,或伏案疾书,或临窗远眺,清瘦的脸庞眉宇轻拢。

我常将伯父与父亲比较。印象里伯父总是比较可敬,虽则和颜悦色,却不怒而威。而父亲则温和些,喜欢与小孩子们玩闹。

我没有看到过两位妹妹与伯父谈笑的样子。小乔妹妹说,她也记不清什么时候谈笑过。伯父总给她们很多任务,需要不遗余力地完成。她说,从小伯父就是这样要求她们。而为人子女的,自然顺从就是了。

两位妹妹的名气很大,上门提亲的人却不多。隔三岔五总有年轻人爬上门前古槐隔墙而望。有时乔管家会出去劝劝他们回去,有时也不予理睬。

冬去春来,这样的状态仍不时地发生,连我都已经习以为常。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那一年的春节却让我感到这些年特别的温暖。

除夕之夜下了一场特大的雪,

我与两位妹妹在雪地里堆上了雪人,胖胖的,晶莹的可爱。连伯父也破天荒来观看。

只一会儿,伯父就提醒该回房,小心着凉。

大年初三,伯父外出,至到十三才回来。眼看着就是元宵节了,李氏做了很多元宵丸子,我与妹妹们粘了元宵灯,还精心制了元宵灯谜,依然不能搏得伯父欢颜。

我们并不知道伯父为什么愁苦,也习惯地接受他的安排而不去询问。我曾以为这一生都会这么静静地过下去,当然那只是我的妄想。老天知道我是如何渴求拥有这样平静的生活。

虽已开春,墙角的梅花还余了几支。我采些来插在了李氏的房间。李氏偶感风寒病了好几天了。大夫也请了,只说按时服药,多多休息就会好。但一时也未见好转。

管家此时正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向是李氏去市集采买菜疏杂物,交给管家带回。管家原比李氏年长许多,这些年早已不操心帐薄数目,皆交给妻子打点。此时不免嘀嘀地念叨,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李氏先还辩解,到回来就只顾着在床塌上合眼休息。

第二天,李氏的病情仍不见大好,厨房却空空如也。管家很着急,在他印象里,从没这样事情,加上二乔妹妹的香脂水粉也需添置。如果不能按时开出饭,,没能购回小姐的可心用品,只怕会成为管家的耻辱。

我一一拾掇过,对管家说,不如我替李氏去一趟吧,只买少量的物品,很快就回来,最好也不要让伯父知道。

你,行吗?管家很是迟疑。

行,您忘了,我如何回到皖城的吗?

我一笑,回屋换上了收藏好的男装。试了试,还好当初买的很宽大,虽长了些份量,穿起来却是正好。又用面纱蒙了脸,随管家出了乔府。

十二相亲

一路行来,我不免奇怪。当初行人如织,为何今日竟冷冷清清的长街?我不禁问,管家,我记得出这巷口不远,有一家羊肉捞面的小铺,怎么见不到了呢?

唉,老人叹息一声,说还别说什么小铺了,只怕田地的庄稼都种不成了。

怎么了?春天不播种,秋来哪有收获呢?

唉,筝儿小姐足不出户,当然不知道这外面的世道变了啊。这一阵官家急征兵丁,连不足十六岁的少年也征了去。管家顿了顿,有点神秘与恐惧地说,只怕,要打仗了。

打仗?在皖城?我小声惊呼起来,与谁打?

这,管家仿佛有点后悔,小姐可别乱传话。这只是老奴瞎测的。

瞎猜?我不信。管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话题断了,气氛也沉闷起来。管家自顾“驾,驾”呼着马车前行。

真要打仗了吗?这么一说,仿佛整条街都有所不同。我仿佛能不时听到有轻微的哭泣声,是哪家的儿郎离了亲人?

很多店铺都关着门,几乎转遍了全城,才买齐杂物。回去吧小姐,也差不多该做饭了。

我问,管家,还有钱吗?还有多少?

筝儿小姐想买什么?

我还想买些稻谷贮着。如果真有什么好歹,也可以支应一阵。

是啊,去年收成不好。我也给老爷说过,可老爷说不必,说什么车,到山前就有路。

哦?我不知伯父有何打算,但心想不便违逆他。那,我们回了吧。

好,驾!

从身后跑来几匹快马,马上人长衫翻飞,跑得很急,可过不了多时,我们又在一条岔路上遇到了他们。头领模样的人与随从低语了几句,遣过来一人,劲装彪悍,冲管家喊道,喂,老头,向你打听个事儿。

管家淡淡地说,什么事?

乔家庄可是打这儿过去?

乔家庄?我与管家对视一眼。你找哪个乔家庄?这一远一近,可有两个乔家庄。

当然是有天下第一美人的乔家庄!除了还有什么乔家庄,值得我们府尹少爷前往的。

我暗道不好,官宦家的少年,有几个不是仗着父辈的权势,耀武扬威的?便指着西边的一条路说,打哪儿去三十里左右,就有一依山傍水的庄院就是了。

那儿确实另有一乔家庄,但庄上没有美人,却有三个好武的兄弟。

那群人倒不啰嗦,抖手扔过来几枚铜钱,快速打马而去。

我说,管家快,回去通知伯父。

伯父,伯父。我急匆匆穿过走廊,直奔伯父的书房。伯父放下书卷说,怎么了,李氏可有什么不适?

不是啊,伯父。外面来人要找伯父,您看该怎么办?嗯?我连忙将采买归来遇到一群人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伯父。伯父说,筝儿,你怎么不听话呢?女孩子家家的,不好抛头露面。

唉,急切地说,伯父,筝儿没事,筝儿是怕两位妹妹有什么事。

即来之,则安之,是祸也避不过的。这样吧,这群人迟早还会来的,你就随我出去看看。哦,对了,你也换一身衣衫吧。

我去?

对啊,李氏病了,你去侍茶吧。

我心急火燎地更了衣。大乔姐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只推说,可能有客人来,要我去替李氏招呼一声。

伯父说,你怎么换这么一身粗衣?去,找一件大乔的衣服换上吧。我瞧你们三人身量也差不多。

也对,即然要见客,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我换上了大乔妹妹找给我的淡黄衫子。要依得大乔妹妹,还得给我穿那件最新做好的粉红衫,可我实在很抗拒那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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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管家跑来禀报,门外有拜贴送上。贴子是烫金红色的,看着伯父瞥了一眼就扔在桌上,我真想拿来看看。

端着茶盘随着伯父慢条斯理地来到客厅。一进门,伯父轻咳了一声,燕然公子,久等了,久等了。

燕然公子自然是高踞客座的府尹少爷。只见他青袍紫带,随一声爽朗的笑站了起来,乔世伯,燕然早应前来拜访,只是戎马空骢无有空闲,还望伯父恕罪。

原来竟是伯父的旧识,我不禁赤颜,忙抢上前去,放下茶盏,低声说,公子请用茶。

那公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好茶,好香的茶。

伯父笑道:此茶正是当今天圣上赐下的上好御茶,公子即然喜欢,不妨带一些回去。

公子也不推辞说,如此就多谢世伯。

伯父说,听说公子此来有些欲速则不达?我一听,脸一红,就要退下。

伯父却说,筝儿,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来来,快些来见过燕然公子,公子,这是我唯一的侄女,可抚得一手好琴啊。

无奈,我只得道一声,公子,请恕筝儿无知,斗胆得罪了。

呵呵,不罪,不罪。那公子热辣辣的眼神直直看过来。我想我脸上的伤疤也一定红赤不堪。

伯父说,燕然如此大度,筝儿应该抚琴一曲以谢才是。

心里突然升腾起奇怪的感受,却有点无从捉摸。我顺从地取琴抚了一回

一曲终了,伯父捋顺须微笑,燕然公子则击节叫好。

伯父说,筝儿的琴乐越来越精熟了。你累了半天,休息去吧。我心里明白,此时管家与病了的李氏只怕忙得不可开交了,忙低声答应退出客厅。

原来燕然公子随从带了好些食盒,只须在厨下略加料理。我问管家,你怎么不告诉我,伯父早就识得那燕然公子。管家说,我哪知道是他来了,也是好几年不见了吧,再说,那随从我可不认识,兵荒马乱的,小心点也不错。

我叹了口气,没想到今天这样出了一个丑,好在一切都仿佛平息了。

燕然公子一行是傍晚时分告辞的。当他长身而起,我才发现,原来他的左足略短。他又火辣辣地看了我一眼,抱拳走了。

心里那奇怪的感觉又翻了起来。伯父说,筝儿,你到我书房来一下。

暮色更深,房间里朦胧起来。我说,伯父,我去拿一盏灯吧。伯父摆摆手神情郑重地看着我,缓缓地说:筝儿,今天来的燕然公子,你感觉如何?

我茫然,不知如何作答。怔了怔,我说,燕然公子不是来拜访伯父的吗?伯父一声轻笑,嘿,我这种过时的官员,堂堂府尹岂会放在心上。只是燕然这孩子却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不错,打战勇猛,对家人好,也少染烟花之地。可惜他伤了腿,要不然,要不然怎会尚未聚妻呢?我低下了头,咬得唇瓣生疼。

我想燕然公子对你还是满意的,他走时,就说回去叫父亲来下聘礼。啊,筝儿,你的终身大事了了,我也能告慰二弟的在天之灵了。

提到父亲,我也不禁伤感。但,我真要嫁给那燕然公子吗?心,莫名地凄惶起来。想了想,我说,伯父,筝儿的终身大事有劳您费心了。伯父欣然笑了,好,好,那我明天就叫管家准备去。

且慢,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伯父,还请您收回成命,筝儿早已立誓终身不嫁。

这,这,这是从何说起?伯父气得一挥袖子,筝儿啊,就算你埋怨伯父不该不与你商量,就安排相亲。但你要明白,伯父也是为了你好。再说燕然公子那边不点头,我岂能对你提这事。唉,虽然燕然身有残疾,你也不该轻视于他。

不,伯父,您误会了!我在心里思索了千次,万次,说吗?不说吗?也许,还是说吧。伯父,请您听我一言,筝儿配不上燕然公子。

我流着泪,将父亲去后,我自卖自身进了雅鸿轩之事,除了与“他”相遇一事外,源源本本告诉了伯父。筝儿亦不再贞洁,筝儿已百死难赎,筝儿是乔家的罪人……

伯父一直听我说,到后来也是老泪纵横,却一言不发,只紧抿着唇紧咬着牙。良久,伯父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压抑的回忆终于暴发出来,我仿佛在哭,仿佛在笑,仿佛在挣扎在逃跑,却无处可又藏身,远远望着一双宽厚的手,我伸劲向他伸去,伸去……一点,一点,再一点,我终于握住了。仿佛经历了千山万水的跋涉,一切都结束了,我静静地坠入了梦乡。

早上醒来的时候,除了肿泡的眼有点紧绷绷的,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我正要起身,才发现我真的握着一人的手。一惊,一看,却是大乔妹妹。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明珠般的眼睛,粉红的脸庞在晨曦里份外妩媚。

我轻轻地扳开她的手,匆匆穿戴好,进了厨房。

十三大乔

炉火通明,房间里还有煤味没有散去。李氏包着头,正在择菜,筝儿小姐,你又起早了。

李妈妈,你还没好呢,还是多睡会吧。

哎。李氏答应一声说,昨天晚上啊,服了陈老先生的药,发了一通汗,感觉人也轻松很多。我那口子就急着让我起来做事,说是最近太劳累小姐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劳累不劳累的。

李氏突然看了我一眼,眼圈不知怎么红了。李妈妈,你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可能是睡得刚切辣子,辣了眼睛吧。

可我分明看到李氏是因话有感,难道我说错什么话了?

李妈妈到乔家很多年了吧。

是啊,很多年了。那时候大小姐才刚出世呢。哦,多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呀。

哦,我对小时候的堂妹也很感兴趣。后来呢?后来,又有了二小姐,我就帮着夫人带孩子呗。李氏一笑,很是慈祥。

我记得李氏说有一个女儿与我相似,便问道,李妈妈,你就只有一个女儿吗?她怎么去了呢?

哦,是病死的。也不止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

咳,咳咳。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原来是管家扛着一大捆柴进来了。李氏忙走上前去,接过丈夫的重担,哎呀你,小心啊。真是的,就不会多跑一次,少担些吗?

管家受着埋怨,却开心地笑。我递过一条汗巾,由着他去擦汗。还想听故事呢,李氏却不再说,只忙忙忙碌碌干起活来。

伯父没有再提燕然公子的事,可看我的眼神也仿佛冷淡的许多。我开始觉得有意无意间,伯父不太喜欢我与二乔走得太近。连小乔下午跟我学琴的事也被伯父招去读史书了。于是,我努力找些家事来做,将每间房的桌椅擦洗得干干净净,壁上的书画没有一点粉尘,连院子里的落叶我也不许它们占了太多地盘。

只有后院,种上了蔬菜,各种菜蔬花开四季。管家却说是污秽之地,一定不许我插手方始做罢。

后院本来很大,种满过花卉,但现在都荒芜。偶尔我可以看到大乔在两株大柳树下玩秋千架。那秋千架很小,还缠有断续的藤曼,只怕已不能荡起来。大乔很喜欢在这儿散步,也常常在石凳上坐看月色。李氏怕她着凉,总在傍晚时分在石凳上铺上了厚厚的布垫。

也许是身为姐姐,大乔比小乔更沉静,常常若有所思的神情很动人。

才入初夏,风声越来越紧,管家说离开皖城的人越来越多,物价一天高似一天。教学的夫子早辞了伯父而去,明里暗里,我也曾听管家多次劝说伯父远迁。但伯父对此一概不理,除了偶尔与小乔戏谈一二,仍是终日在书房闭门而坐。

李氏很忧心,不断找些话来闲谈,时间长久了,我也真的相信战火已蔓延到自家门前,只不知是哪一天。

因是避处城郊,乔府一直很幽静,从没有这样整晚的马蹄声。我不知何时从梦中惊醒,就看见二乔已聚在我的床边。我伸出手臂,揽她们入怀,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凄冷的月可以看见我们目光中的恐惧,但我们没有尖叫,没有哭泣。

房门很静,我一直渴望有伯父或是李氏来告诉我们,没事,很安全。但没有,只是远远的如雷马蹄声和偶尔的马嘶人呼。 #p#副标题#e#

天亮了,马蹄声仿佛消失,我们重整衣冠,依然娴静地去给伯父请安。除了彼此布满红丝的眼,一切没什么两样。

皖城就这样被人攻克了,或者说就这样被身为县令的父母官出卖了。

没有太大的变化,市场上又热闹起来,还多了些菜蔬的品种,多了些不同口音的人来往。只是进出城门的地方身着铠甲的兵丁要威猛些,不断地翻捡着来往的人和物。

李氏常常抱怨物品的缺损,管家却只顾乐呵呵地笑。那些旧日里的担心已化为乌有。伯父在一天午餐时,不禁叹道,百姓只是百姓,能得温饱就是太平。我听不出伯父话语里有没什么其他的意思,但在我心里正是如此,这天下姓什么原本没区别,只要能平安渡日就是幸福。

管家归来已是半晌午,居然两手空空,匆匆掠过询问的李氏进了书房。李氏与我对望一眼,莫非有什么变故吗?

晚间,伯父的书房灯火通明,二乔姐妹与伯父已密谈了许久,连管家与李氏也不曾在附近侍候。我独自坐在后院的树影下,明月清风,此时分外孤独,原来,我终究是一个外人?一丝苦笑,我打算回转卧房,人总不该祈求太多的。

经过回廊里,正碰到启门而出的二乔姐妹。少有的郑重神色出现在小乔妹妹脸上,大乔却无异样,只淡淡一笑,筝儿姐姐,父亲唤你去书房呢。

从书房回来,香闺里二乔已净了面,各自卸妆。以前,我不大懂,为何两位妹妹人前人后,总是极尽可能地端庄如仪,而今我懂了。

我从容地清点了我的杂物,李氏随后抱起卧具陪我来到外间。外间平时也打扫干净的,只需稍一清理,便可居住。

两位妹妹也来了,随意地清理,并不说话。我不禁淡淡一笑,天色不早,两个小姐早点安歇吧。

小乔神色一动,望我的眼就有了晶莹的波光,大乔看看小乔,两人出去了。

我也尾随了去,如平时一般,给两位妹妹理了长发,铺了绣塌,熏了安息香,轻声道一句,两位小姐早些睡了吧。

闺房里的灯很久才熄灭,我还是不能安卧。并不是因为伯父请我暂时委屈,充一下乔府千金的侍女。其实我做的事早就是侍女才能做的事,何况只是暂时的呢。我在想,后天,会有什么样的贵人来带走我的两位妹妹呢?

管家只说是两位贵人前来拜访伯父,但其用心只怕是路人皆知。贵人?以两位妹妹的风姿娉婷,何等样的男子方不致辱没了她们?可伯父却是禁不住的微笑,是什么样的贵人?

良久,我也渐渐朦胧睡去。梦境里听谁在嘤嘤地哭,我不由得恍惚醒来,真有人在哭?声音似是里间传来的。

是大乔。我将灯放在桌上,想起某一晚,她执了我的手,我也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别,别走,大乔一下子将我的手握得很紧,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去天涯,去海角,去哪儿我都跟你去!~~

我满腹诧异,这是大乔吗?我轻轻地将她的手掖进薄被,却松不开她的纤纤玉指。

远,远……

大乔还在喃喃梦呓,我轻轻推了推她,小姐,小姐。

大乔缓缓睁开了眼,猛地一惊放开了我的手。小姐,口渴了吧,我给你倒杯水来。我从铜瓶里倒了一杯白水。

你,你怎么在这儿?

小姐说梦话呢,我进来看看。

是吗?我,我说什么了?

我没听清。我笑笑,我怕惊着小姐,所以叫醒了您。

哦。大乔平静了呼吸,突说,筝儿姐姐,你别一口一个小姐,我听着难受。

是吗?我想想说,其实,做你的丫鬟才好呢,就可以一辈子跟着你了。要不,你以后出嫁了,我可就见不到你了。

胡说。大乔笑笑,拍拍被子,来,筝儿姐姐,我喜欢跟你一起睡。

不行,不行,我说着不行,赶紧地挤进了她的被窝,呵呵,这么大热的天,也不怕热啊。

不会的,过子夜了,不会热的。

仿佛都刻意不提后天会来的什么贵人。我们闲闲地聊了会儿,我突想起一事问到,听说李妈妈还有一个儿子,怎么不见他呢?

大乔的脸一下子白了,怔怔在看我。

妹妹,你怎么了?

姐姐,你一定知道了,对不对?

我,我知道什么?我倒一头雾水。

远啊,乔远,就是奶妈的儿子。

啊?我心里若有所悟,老大不自在起来,倒好象我故意撞破了什么。

大乔却幽幽地说,你知道也好。我好久好久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远,乔远,我的乔远哥哥。大乔嘤嘤地哭了起来,就如同刚才在梦里哭泣一样。我心一酸,抱住了她的头。

青梅竹马也罢,海誓山盟也罢,绝色的美女原与凡人无关。当伯父窥破两个小情人的心思,只说了一句:你走!给你三年时间,去挣个将军回来,大乔就是你的!

而今,已是三年多了。我记起李妈妈常无故地望着大门发呆,也想起大乔常坐秋千架上对着北方出神。

大乔抽泣了好一会儿,渐渐睡去,我却望着窗外初现的晕白悠悠神思。

十四贵人

次日清晨,“得得”的马蹄带来了将军的家人。我眼看着管家兴冲冲地托着盘,承着一张烁金的拜贴,交给老爷。不错,此时我只是丫鬟小筝。

随即管家带我去采买了好多物品器皿。我带上面纱,看着城里那不同装束的军人,胸前皆绣着一个“吴”字。我不由想起不知所踪的燕然公子,此刻会去了哪儿呢?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吧。我有些知道伯父为什么曾打算将我嫁予汉家臣子却不愿远迁,又何尝不是两全之策呢?只是我的绝决与不幸,让他措手不及,深为遗憾吧。唉,不可否认,我已没有了伯父,只有了老爷。有些事情,反而看得清晰些。

蓝底白边红字的“吴”份外夺目。我一生只认识曲指可数的几个吴人,而今这儿却遍地是吴人。他们快乐,他们张扬,充满着胜利后的喜悦。人们对他们的主帅也心存感激,虽然烧杀难免,但平民小姓还算无妨。长街短巷里到处张贴着安民的告示,高高的楼宇间也飘来丝竹的轻响。

回了乔府,老爷正在高堂上指指点点李氏这儿那儿,已经清洁的厅堂还要纤尘不染。想来此时,两位小姐也正在调息酝酿情绪,预备明日的隆重吧。

真是一个好天气!昨夜小小的阵雨,将天空一洗如碧,晨起时澄澈闪亮的阳光轻盈地洒满庭院。门前,清扫过的石径只有杂花香幽,深闺中,香的檀,暖的烟,粉的衫,窈窕的人影,卷起的帘。我着一袭簇新的佣服,宁神静听,只等待有马蹄声,得得地响起。

卯末辰初,门环被轻轻叩动。管家正正衣冠,启开大门,我寻隙望去,似乎是两位儒生袍袂宛然。老爷抢出门去的脚步又停步,示意我去看看。

未来至门庭,管家已跑步而回,启禀老爷,东吴孙公子携周公子前来拜访!

我垂首恭迎在门庭。两位身材颀长,衣袂飘展的男子从身旁掠过。只惊鸿一瞥,我呆呆地追随着他们的步伐。

是他们,孙公子与周公子,正是人称孙郎与周郎的当世英豪。孙郎,正是诗诗对我倾诉时的一个呓语,而今已贵为吴王;而周郎,姓周名瑜字公瑾,官封都督。想不到,进军皖城的竟然是他们。更想不到,两人依然如此儒雅,今朝双双来到乔家。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而周郎,我曾在梦里与他千百次的重逢。却在今天,就如此擦肩而过。

我从没这样手足无措过,我奉上的茶水过烫,更险些溢在我的手上;对老爷我过于迟缓的作答;我去招来二乔的时候,几乎晕到在回廊上。还好,好在他们并没有在意。未已,厅里响起了久违的清谈笑语。

管家说,不必做什么菜食了,你们就在廊下候着吧。

我们屏息躬身于廊下。太阳渐渐升起来,照得树叶儿闪闪烁烁地反着光。

客厅里静了些,管家走出来对我颌首。我沉默着走了进去。

两位贵宾高高在上,两张美人凳上二乔轻盈地侧坐,老爷只在末位相陪。人如花娇啊,今天的二乔绮罗玉貌,眉眼含娇,种种绰约之姿,隐隐洛神之态,只怕是我见犹怜。我终是不敢看向吴王与周郎,只俯首聆听老爷吩咐。取琴来。 #p#副标题#e#

是。取了琴,我在靠窗的地方住下,妩媚的阳光就从我旁边倾泻进大厅。

《沉醉东风》:

雕梁画栋双飞燕,落絮轻拈卷绣帘。琴前雅乐胜檀,书中馨香盈面。女儿家弱质纤纤,香闺祈祷天下归心梦香甜,将那清静安乐添。

曾读史记于院,常习刀剑休谦。红装绣峨眉,绿戎刻华年。暮送去朝阳无限,东风吹我庭院蝶翩翩,将那清静安乐添。

这是我与二乔演练过无数次的曲子,我娴熟的手指却生疏无疑。我一直垂着头,为了不让自己颤抖,唇瓣只怕已经咬出血痕。

哦,不,我不惧怕我会出错,我甚至渴望出错。我知道他们目睹二乔绝伦的舞姿心神摇曳,哪儿有可能注视一眼我这角落里身分低微、相貌丑陋的婢女呢?我渴望出错啊,世上有谁不知“曲有误,周郎顾”?周郎,你曾为我回顾,而今,你还会吗?

一曲终了,二乔仆俯在地。吴王亲自挽起了两位舞者,赞叹,好,好。黄丝女子,黄丝女子!

老爷有些糊涂未语,大乔已躬身说,多谢公子!二乔愧不敢担此“绝妙”二字!

吴王的笑声再次响起,好聪明解语的可人儿啊!~公瑾,咱俩此来,可是来得对了!

周郎含笑不语,老爷大喜,二乔婷婷拜谢。我深藏的内心也同样激动不已,谁也不知道,我在瞬间下了决心,哪怕让周郎识得我这败柳残花,也要再求得周郎一顾。

却只听吴王言道。天色不早,我等公事繁忙,只得归去了。

这无疑于将我火热的心投了死海,却只能眼睁睁看他们渐行渐远。

三日后,二乔的聘礼隆重地送达。据闻吴王言道,公瑾,你我本是同年,情同手足。我比你大几天,干脆这样,我娶大乔,你娶小乔。

乔完院子至直十里外皆是缓缓而来的各式宝物。我心中突生荒谬的错觉,只不知,原来这皖城的宝物有多少加入这聘礼了呢?

我几乎不用做事了。吴王第二天即遣派了大量家丁仆妇而来。我与李氏只需袖手即可。李氏念起了阿弥陀,我还是能看到她穿越了时空的双眼,去了徐昌。能去到一个叫“远”的男子身边吗?

我整天抱着琴,无声地弹奏,无人聆听,无须会意,只无意间已是泪流满脸,便急慌慌拭了去,只怕有人瞥见。

有人叩门,却是李氏。筝儿小姐,私下里她仍是如此称我。此去吴宫,你可要小心行事。我点头。

即为吴王的妻妾,岂可没有陪嫁的丫鬟,大乔说我可以不去。我说,跟小姐到吴王宫享福,奴婢岂能推却?

大乔含了泪拥住我,姐姐,委屈你了。

老爷一声轻咳,我连忙说,小姐,奴婢乔筝,您可千万记住了。

建军四年七月一个宁静而隆重的早晨,乔府的三位女子轻提罗裾,连回首也来不及便登上华贵的轿舆,在噜噜的车轮声中走入另一段人生。

十五伤逝

天下人人传颂,乔家的两朵姊妹花尽被东吴摘了去。吴王雄略过人、威震江东;周郎风流倜傥、文武双全。郎才女貌,堪称绝配。两人的感情由此份外不同,是君臣是兄弟是连襟是朋友。吴王常召周郎入宫,亮若白昼的殿堂里两人把酒言欢,又或是密议军机大事。

我一直僻处于后宫深处。大乔非常得宠,未几时已有了身孕。现在,她不再是我的小姐,而我的娘娘。娘娘在入宫不久即招来御医为我消除面上的疤痕。我本无心整容,却顾及娘娘的颜面,只得领了娘娘的好意。御医果不同凡间,虽不能再复我旧时容颜,倒也只留了淡淡的月牙似的浅痕。

欢娱总是暂时的。一年后吴王又率军出征。我还记得娘娘含泪送别的恋恋不舍,我也记得吴王轩昂的神情,却怎么也料不到他没有跌倒在冲杀的战场,而在赴宴的途中被前吴郡太守许贡的家客刺成重伤,回返吴宫。

吴宫里一片死寂,当世名医华陀远游,其弟子言道:箭头有药,毒已入骨,其疮难治。若宁心静养,三、五年或可无恙,唯脸上疮痍难复,切不可动怒。

周郎此时远在巴丘,旋即小乔来到吴宫,与众位娘娘齐聚榻前。

吴王一笑,牵动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黑血。

取镜来。

众夫人哑然,吴太夫人微一沉吟,点点头。

镜取来了,吴王沉着地解开了重重的药纱。只见平素俊朗英伟的脸上满布青紫,酒杯大小的箭疮皮肉翻卷、甚是可怖。

啊!良久,吴王一声惨呼,一腔鲜血喷薄而出。

吴王,吴王!太医,太医,这可怎么好?

宫中一时慌做一团、哭做一团。我突记起诗诗曾经说过,“策公子”极好面子。只怕这一气是凶多吉少。

半晌,吴王终悠悠醒转,一位位环视众人,示意小乔近前。小乔此时偎着姐姐哭成了泪人。吴王拉住小乔的手,对小乔说,请妹妹转致周郎,尽心辅佐吾弟,休负我平日相知之雅。

这已是托孤之言。小乔泪如雨下,众娘娘悲痛欲绝,只有吴王生母吴太夫人满脸泪痕,苦自支撑。

一代英豪就这么去了,时年不过26岁。大乔受惊过度,早产失子,整日以泪洗面,幸好新王体察,吴太夫人爱怜,命小乔时时进宫安慰。从此大乔的岁月里朝朝啼痕,夜夜孤衾。白昼时闲看飞雁,黑夜里寂弹琴瑟。

唯我心如止水,谨守一个关于回顾的秘密,在静静等候中相陪大乔于后宫。偶尔也读些经书,再不提及从前的丝丝缕缕,连皖城也不提。娘娘太息我不该久驻深宫,愿放我出宫而去,我却一再辞去。我在心里感叹过千万造化弄人,也许那秘密永远实现不了,也不由慨叹过伯父老爷为女儿机关算尽,享了荣华,却失了幸福。幸福,是一个多么奢侈的词儿啊。

青山依旧,几度夕阳。

十年后的一个傍晚,周郎的遗体从巴丘运回了吴都。金棺在夕阳下煜煜生辉,那里面躺着东吴的统兵大将。他,江夏击黄祖,赤壁破曹操,功勋显赫,名动天下。却因劳成疾,欲进兵益州时痼疾复发病逝征途。

我随众宫女静默地站立,看大、小乔素服举哀,天地优美而凄凉。

让我再看他一眼。小乔的声音嘶哑而哽咽。

金棺终于缓缓启开。那栩栩如生的面容安祥恬淡,紧闭的双眼终凋零了尘世的温暖。

是谁在远方弹起了一支曲子?琴声悠悠,爱恨悠悠,如倾如诉,如歌如泣。

哦,那是从我心里流淌出来的吧。只不知,我可还会有弹错,只不知那棺中人可还会投来不经意的一瞥?您听:

琴悠悠,恨悠悠,情至深时却怨尤,千年共白头。一番秋,几番秋,欲说相思还便休,无言涕泪流。

君凝眸,妾凝眸,合是前生误紫骝,青丝不系舟。意绸缪,怎绸缪,一别千年方淹留,清风已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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