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

印象中，年夜应该家里团聚，一家人兢兢业业的做好一顿丰盛的晚餐，幸福的围坐在一起享用的时刻。

我家有些特别，大多是男人们围着炉灶忙乎，女人们则被分配来照看我们这些小孩子和兼顾琐事，过年的时候，我家总是这样一幅景象——父亲和伯父撸起袖口在厨房里做得热火朝天，精明能干的他们能把菜肴都炒成诱人的成色，媳妇们则在一旁把饭菜都张罗到碗盘里，进进出出的摆放进厅堂准备开饭。这时父亲几兄弟就靠在厨房的案桌边开始聊天，他们话题从中国文坛的老先生出了新作到今年南涝北旱的现象倒了个儿到大伯刚买的返程火车票又比去年涨了两块九毛五，无话不谈，无所不包，话到兴头上谁摸出一包香烟散来大家抽了，缓口气儿，就发出爽朗的笑声，炊烟混着“红塔山”的青烟袅绕，欢乐伴着浓汤的香气弥漫，不一会儿快乐的空气就充满了整个房间。而这只是个开始，这一聊便聊到饭中，然后聊到饭后，一定要聊到新年的钟声都响过了、小辈们都打作哈欠伏在各自母亲的膝盖头睡熟了方能收场，而我通常是不睡的。小辈里我算是比较早慧的一个，不顾烟味刺鼻，居然会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虽然决计是听不懂多少句的。那一刻，在年幼的我的眼里，在刚偷学了很多那时看来高深莫测的知识的我的心里，这小小居室的一片天地，便是满世界的乾坤。

我的父辈们很好的诠释着什么叫做书香门第，个个会谱棋、会拉弦、会绘画、会书法，家里的几箱子几柜子书籍，我只看了不到半成，而这些却早已被他们从小到大翻得滚瓜烂熟的了，想我当年曾为了家里一本草宣纸编装的《红楼梦》唏嘘不已，此物都已然可以称作是古董了，不想爷爷见我看得来劲，他却翻箱倒柜得更来劲，接连又找出成套的《四大名著》来，并说：“这个版本，你爹翻坏了两套，当年叫我给狠狠的骂了。”直到现在每每想起，才发觉自己这些年来过的颓废时日，这才卯足了力气把自己往书海里扎。

我的确走过很多弯路。到了我长成个小少年那会儿，年轻气盛，特别出挑，凡事追求特立独行，那个时候觉得韩寒是好的，郭敬明是好的，老祖文人是朽的，家里的长辈也是朽的，因此不愿待在家里，不愿多看家里的藏书，自信已能凭双手打拼新世界，总叫嚷着长江后浪推前浪，好让所有人都觉得后生可畏。写点矫揉造作的东西，正派书刊投递无门，便诬以为“落伍”，在网上发个百二十篇骈文类的小资文字，竟因为受众大致是阅历不多的同龄人，都看个华而不实就满心欢喜，让人一捧，就更是忘乎其形。那时，即便是过年时也喜欢一个人游荡在冰冷的大街上吟上几个颓废的段子，扮个怀才不遇的落魄鬼相，居然也有人拍手叫好，现在想来不可理喻，可那时的我却真真是这样做的，于是那几年，我竟然不知道年夜的时候家里人在做些什么，自揣一下莫约错过了一生中能同他们度过的十分之一的年夜，每每想起又要捶胸顿足，可懊悔又有什么用呢？

后来又长了几年，思维发生了一些变化，又觉得自己也有几分角色了，算得上是家族里面男人中的一员，遂想要加入家里男人们的年夜会谈，跃跃欲试，几欲发言，却又不得不哑口不语，才发现父辈们的渊博岂可是那一年的我可以想象的，他们聊的大多我都不懂，我那份愚钝的自信不过是子乌须有罢了，我肚里的那点东西，不知让父辈们的车辙甩出了好几里地呢，一想起这里脸上还会一阵火烧的发热，着实令我惭愧至今。

再后来，我求学在远方，错过了无数个团聚的日子，连那份讨来的惭愧都没有机会获得了。

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还是没有学会书画琴棋，一个人在远方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让我自豪的家族争气，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打扫房间，学会了赚钱，学会了怎样独立的生活着，不屈五尺之躯，不受嗟来之食，做人堂堂正正；我写了很多散文，写了很多杂文，写了旧诗，写了对联，赢得了赞誉，也收到了毁誉，有时心事喜怒不常，妄自尊大抑或妄自菲薄的时候，就发一段自己的文稿给父亲，半晌，能够收到最严厉的批驳、最细致的点评、最中肯的建议和最鼓舞的激励——“不足甚多，然继续练就下去，多看多思，笔耕不辍，假以时日，定会成功。”殊不知电脑那头的我早已泪雨滂沱。

今年元旦我又要在济南度过了。在这个滞留天涯的过年夜里，我学着父辈们的模样，给自己泡上一杯香茗浓茶，静坐在居室内安静的一角，听四周的爆竹声兀然乍起，在干净的玻璃上呵出一口白雾，默默用食指方正的写出一个“家”字。我给家里捎去一个电话，因为患病有些老小的爷爷在那头叮咛了半晌，末了还悄悄抱怨说新搬的房子不舒服，让我哭笑不得，然后就听到父亲爽朗却严谨的吩咐：“儿，好好的干。”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从前，坐在母亲的膝头，探头仰慕的聆听着父辈的谈笑，那一屋子的香烟滋味，那满居室的天地乾坤，都还在我身边。只是在那一刻的我觉得，我仿佛从未离家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