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直尹学士

2014-04-10 11:42 | 作者:文佑 | 散文吧首发

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内阁学士兼礼部待郎尹壮图上了一封请罢“议罪银”制的奏折,疏曰“:“督抚自蹈愆尤,圣恩不即罢斥,罚银若干万充公,…… 是罚银虽严,不惟无以动其愧惧之心,且潜生其玩易之念,请永停此例。…… ”大意是说各省总督、巡抚等地方大员 犯了过失之后,承蒙皇恩浩荡,不革去他们的官职,只罚若干万两银子,以示惩罚,此举对于多行不法的大员来说,无异于为他们的腐败行为提供了合理借口,从此可以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大饱私囊, 即使那些清正的官员,也因为得到了下属交纳的银两,如果遇到有府库亏空等案件,也不得不为下属包庇恶行。 所以罚银制度虽然严厉,却不但不能让官员们感到羞愧和恐惧,反而容易让他们滋生不轨之心,请求皇上永远废除这一做法。这些人如果才识平庸,或者就地免职,或者调任京官,不能再让他们担任地方要职。

这“议罪银”制度是这么回事呢?“议罪银”简单的说就是罚银抵罪,自乾隆四十五年(1780)开始施行,各方面大员如督抚、布政使、织造等犯了罪只须按其罪行轻重罚以等额银两,便可抵消罪责。这项收入不经户部,直属军机处“密记处”管理,罚银缴入内务府作为皇帝的私房钱供其肆意挥霍。管理这项收入的主脑就是一代权奸、大贪官和珅。“议罪银”制度是乾隆晚期一大弊政,它使贪官污吏逃逸了律法的严惩、助长了他们贪赃枉法的欲念、加速了他们的腐化堕落、败坏了国家的纲常法纪,在如此“硕鼠”、“蛀虫”治下的民生自是苦不堪言!尹壮图作为一个正直而有良知的士大夫,为国计民生计上此奏折,原是一片忠君国之心。

此折一上,若恼了乾隆帝,“好个尹壮图!若依你之意,岂不断了朕的财路!‘议罪银’制自乾隆四十五年实行以来,为朕敛财不菲,若没这些银子,朕‘六下江南’、‘庆八十大寿’到哪找钱去?”乾隆帝心里虽然恼怒,但毕竟是一代明君,思虑了一番之后下了一道谕旨:“壮图请停罚银例,不为无见。朕以督抚一时不能得人,弃瑕录用,……壮图既为此奏,自必确有见闻,令指实覆奏。 ”大意是说壮图上疏请求停止罚银抵罪的奏折,不能说没有见识。朕因为督抚大员人才难得,所以才不计较他们的小过失,仅以罚银小小惩戒他们一番,原是爱惜他们之意, 但督抚之中或许还是有味天良负圣恩的大员,拿筹措官派作为借口,肆意勒属下级官吏,而下级官吏也借机暴敛于民取其财来逢迎上司,这样的事也不可能保证就没有。壮图你既然上了这道奏折,那肯定是有所见闻才那么说的了,现在命令你如实逐一的举出凭据报告上来。

看到圣天子如此“虚心纳谏”,好似确有惩贪制腐的坚定决心,尹学士热血沸腾遂把“守制”(尹壮图之父尹均三年前在京师病逝,尹壮图扶灵柩回故乡云南蒙自安葬,按律要服三年。)结束返京复职途中所见所闻又上了一道奏折,疏曰:“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臣经过地方,体察官吏贤否,商民半皆蹙额兴叹。各省风气,大抵皆然。请旨简派满洲大臣同臣往各省密查亏空。 ”大意是说:为臣为制丧来回万里奔波中一路经过的各省,那些督抚大员都早已声名狼藉,官吏体制罢废、贪腐成风,为臣一路行来探访乡绅士民大半都愁眉苦脸、哎声叹气抱怨政治腐败。天下各省的社会风气,大概差不多都是这样了。请圣上下旨委派一满洲大臣同臣一起前往密行察访各省所属府库的亏空。

乾隆看了这道复奏,龙颜大怒,嘴都气歪了,拍案大骂曰:“如你尹壮图所言,好象如今大清天下,老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这些话你是从哪些人口中‘道听途说’来的,这些事你又从哪儿亲眼目睹的?真真岂有此理!你尹壮图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朕决不轻饶。”立下一旨诘问道:“壮图覆奏,并未指实。至称经过诸省商民蹙额兴叹,竟似居今之世,民不堪命。此闻自何人,此事见何处,仍令具实覆奏。 ”

这道旨意严辞激烈,皇帝的雷霆之怒也隐约可闻。尹学士才知道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皇帝老头子压根儿就没有惩贪治腐的打算。“可如今皇上要我举出真凭实据,若不密行访察,这证据到哪儿找去?”尹学士无奈只好再上一道奏折说自己措词过当,请求圣上治罪。

乾隆看了奏折,心想:“怎么?戏才刚开演,你小子就要退场?没那么便宜,朕要陪你玩到底!”遂召和珅入宫来商议,和珅心中正在恼恨尹壮图,借此良机不整倒他更待何时,遂献谗道:“陛下,尹壮图所言要‘密行访察’切不可行,臣举荐户部待郎庆成与之同去,看他尹壮图能查出个什么名堂来?”

和珅此言正中乾隆下怀,皇帝心中清楚得很,若照尹壮图所说去‘密察暗访’,那天下大半督抚都要倒台,“他们都垮掉,朕到哪儿找银子去?最可气的若真如尹壮图所言天下已经如此不堪的话,那朕这‘乾隆盛世’岂不是虚负盛名了,朕的这张老脸搁哪儿去?绝不能让这大好局面毀在尹壮图这‘愣头青’手里!”

皇帝打定主意遂下旨让户部待郎庆成与尹壮图一道随往检查,并命尹壮图一切以庆成为主,助其行事。为了保险起见,除了不许密行访察外,皇帝还发上谕通告此行要检查到的各省地方官员,乾隆此举明摆着要这些赃官污吏早作准备以应付尹壮图。尹学士还没上路,败局已定,等待他的只有敷衍、作弄、冷漠与嘲讽。

当年十一月下旬,庆成带了尹壮图,来到山西大同。大同知府是和珅的舅舅明保,此人贪婪无度,府库所存早被他“扫荡”完了。事先已得到和坤通知的明保慌忙东挪西借,补足了所有亏空。待尹壮图他们到来时,“盘查”结果毫无悬念:明保领着两位钦差大臣,打开了一个个银库,翻开一本本账本簿记,仓库银两分毫不差,所储粮食与帐面一致。大同府查完,两人又奔赴太原府,查了太原府库,也没问题,接着查山西布政使库,还是没问题。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尹学士终于完全明白过来,形势已经一目了然,局面早已布好,结果可想而知,再查下去已没什么意义了!“哎...,原本‘欲为圣明除弊事’,谁曾想却弄得如此窘迫、进退失据,事已至此,吾道已不可行,夫复何言?”思来想去、无奈至极,尹学士不得已又上了一道奏折,疏曰:“仓库整齐,并无亏缺,业已倾心贴服,可否恳恩即今回京待罪?”

乾隆接到奏折一览之后,微微冷笑道:“老小子,怎么?想打退堂鼓了吗?没门,朕还没玩够呢!朕一定要让你查个够、让你‘出尽洋相’、让你输得‘口服心服’。”于是乾隆又下一旨道:“一省查无亏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尚当前赴山东及直隶正定、保定等处。”

尹学士接旨看过后,微微苦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一路查将下去。盛怒之下的老皇帝还特别刻薄、抠门,谕令户部区别对待两位钦差大臣:庆成是“奉旨公款出差”,坐着大轿、排着仪仗走在前头;尹壮图是“奉旨私人旅行”,骑着头毛驴孤零零的跟在后面。庆成可以公款报销,尹壮图一切费用自理。

两人一路行来,庆成临出京时早得和珅授意,所以每到一处并不急于盘查府库帐目,而是四处游宴、玩乐,把尹壮图一人丢在馆舍里。待到各地方官吏做好手脚、布置妥当、万无一失之后,他才带上尹壮图前去核查,结果不言自明:各地府库充实、帐目清楚,官员“清白如水”。直隶、山东、江南各府库盘查完,结果亳无破绽,一点问题都没有。尹学士这一路行来,受尽冷落与屈辱。各地官吏表面对他虚以委蛇、曲意逢迎,内心却恨之入骨,粗茶淡饭供其饮食、冷嘲热讽与其应酬。庆成待遇正好相反,到处赴宴、遍地赏游,和各地官吏融洽、亲密 得好似兄弟一般。

此时,皇帝又发来上谕责问尹壮图,谕旨曰:“所过地方甚多,小民有无蹙额之状、兴叹之语”,都要“体察咨询,据实具奏”。 ”

尹学士迫于无奈,说了违心的话上折奏道:“ 见商民乐业,绝无蹙额兴叹情事。经过州县地方,百姓俱极安帖。……”“所过淮、扬、常、镇,以及苏州省会,正当新年庆贺之时,溢巷摩肩,携豚沽酒,童叟怡然自乐,未闻有官吏滋扰之事。…… ”并“自承虚诳,奏请治罪”在奏折中尹学士粉饰了一番太平盛象:国家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人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并且承认是自己夸大其辞、捕风捉捕,其实并无真凭实据。

这道奏折上去,乾隆总算满意了,命庆成将其押回京师治罪。老皇帝又下谕旨诏告全国道:“令庆成带同赴山西、直隶、山东、江南等省,盘查仓库,俱无亏,是尹壮图逞臆妄言,其罪已无可逭…… 其希荣卑鄙之念,朕早已灼见其肺肝…… 乃竟恋职忘亲,弃之不顾,尚得谓之人类乎?尹壮图不但无君,而无亲,人伦丧失,岂可忝居朝列,玷辱缙绅?”

在这道上谕中乾隆站在权力与道德的至高点,大肆诋毁、抹黑尹壮图,批判他仅凭自我揣度就胡乱抨击朝政,他的罪行已昭然若揭,……朕因为考虑到云南籍官员在朝廷之中没有大员的缘故,才破格提拨他入阁做了学士,凭他的才干居此高位也是“滥竽充数”。可笑他竟然妄想贪图更大的高官厚禄,他心里这点小算盘,朕早已一目了然。……更可恨的是他贪恋职位把年已七十的老母丢在云南不闻不问,如此作为还能算是人?尹壮图心里不但没有朕这个君父,连母亲也没有,让这种丧失人伦的人担任朝廷官员,岂不是往天下官员脸上抹黑?

老皇帝在上谕里痛快淋漓地骂了尹壮图一通之后,心里总算舒服了!他要打倒尹壮图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就等着尹壮图回京受审了。

尹壮图回到京师,被下到刑部议罪。刑部以“比挟诈欺公,妄生异议律”,坐斩决。意思就以虚假事实欺骗朝廷,没事找事、捕风捉影、混淆视听,判处死刑。听到如此判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尹学士微微一笑。他现在最牵挂的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老母,老母若是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岂不是要肝肠寸断?“母亲,儿子能为国成仁、为民请命,虽九死而不悔。可儿以后不能再待奉高堂、承欢膝下矣,你老要多保重,恕儿忠孝不能两全了。”

此时在皇宫里,尹壮图父亲尹均的同年礼部尚书纪晓岚正在给尹壮图求情。

“圣上,请看在尹壮图在内阁任职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给予从宽处置吧?”

乾隆一听,火气上来了骂道:“朕不过是看在你文学才华卓越的份上,让你领导编写《四库全书》,其实只是把你当作戏子一样豢养而已,你怎么胆敢谈论起国家大事来了。”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记晓岚还能说什么?跪拜后,记晓岚默然步了出去。

乾隆老爷子虽没同意记晓岚的求情,但心里还是愿意放尹壮图一马的,“毕竟‘小尹同志’给自己当了十多年‘秘书’,在内阁学士这个岗位上勤谨持重,为官又清正廉洁,人才还是难得的。再说若因为这件事把他杀了,天下臣民会怎么看朕?后代史官又会如何记述?搞不好会说朕滥杀忠谏之臣的,现在把他整得也够了,‘打击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就放他一马吧。”

乾隆五十六年(1791)二月初四,乾隆发上谕曰:“ 壮图逞臆妄言,亦不妨以谤为规,不值加以重罪。 加恩免其治罪,以内阁侍读用,仍带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復。”大意是说尹壮图虽然狂妄无知、肆意胡言,但不妨‘以谤为规’,不值得给他定多大的罪名。现在朕宽宏大度减免他的罪责,把他降为内阁待读任用,这只是革职留用,八年以后若无过错,才准复职。

这条圣谕一下,尹学士死里逃生,出狱供职,并由一个副部级贬为了正处级,连降六级。又因没有内阁待读这个空缺,几个月后乾隆给了他一个礼部主事的闲差。

此后一年多,尹壮图赋闲挂职在京。“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闲来吟诗写字光阴漫长,可又无事可做。思来想去,尹学士觉得志既不能得以伸展,仕途黑暗已让他心灰意冷,不如归去待奉老母。打定主意之后,尹学士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八月上折乞归养母,皇帝准了他的奏章。

尹学士一生清廉正直、两袖清风,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在老家人王忠陪同下向着万里之外的故乡云南蒙自行去。一路之上秋风萧瑟、风尘仆仆、关山万里,回望京师也在千里之外,尹学士心里无限感慨,想起了韩文公的那首七律:“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洲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橫秦岭家何在?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尹学士回到故乡云南蒙自后,应地方官相邀分别在五华、灵泉、观澜等书院讲学,为奖掖后进、培育人才做了许多实事。嘉庆四年(1799)上谕尹壮图“急行来京擢用”,“壮图赴京,以母老乞归故里。”嘉庆十三年(1808),尹壮图去逝,享年71岁。

篇后记:

尹壮图,字楚珍,云南蒙自人,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考中进士,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入阁任 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因直言犯上,左迁内阁待读。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辞官归乡,奉养老母。

嘉庆四年(1799年),仁宗亲政,召诣京师。壮图仍以母老乞归,上赐其母大缎两端,加壮图给事中衔,赐奏事摺匣,命得上章言事。

嘉庆十三年(1808年)卒,享年七十一。

作者读《清史》稿,敬学士之忠直,惜其淹没无闻,故撰文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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