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

2014-02-16 17:29 | 作者:小桥流水 | 散文吧首发

节前夕,叔叔打来电话说,叶子,奶奶天天跑到村口张望,想你回来。让她在电话里跟你说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你还是回家看看吧。

噙在眼中的泪像打架似的迅即跑了出来。我强忍着泪水小声地回答:“嗯”。家人喜欢的往往不是那个从小温驯听说的孩子,而是让他们自始至终捏把汗,不受驯服的那个。从小到大我让奶奶愁肠百结同时被她娇惯得无法无天,自由散漫是她宠溺出来的有力证据。无论我多大,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是她手中牵着不放的风筝。

也不知多久没有回老家了。故乡的样子还停留在儿时的记忆中。桑竹人家,水影色,屋前的小河泊着远方稻香的耳语,门外榆树上喜鹊与流莺互诉衷肠,梁上轻燕耳鬓厮磨,温语呢喃。屋檐外春吐柳绿,思蛙鸣,秋奏蝉曲,开凌花,四季轮换红瓦白墙无时无刻不唠叨着远方游子的名字。

循着年少的记忆,怯怯地站在思念盘根错节的地方,沉思良久,温馨还在,样子已改。参差不齐的楼房强硬地杵在那里,一改当初的拙朴。陌生之感从四处欺来,心绪捏着倔强抵抗。这时婶婶恰好从屋内跑了出来,陡然惊现我像一枝青竹站在那里不动,笑容灿烂如春日桃花。“叶子,来了多久,怎么不进屋,呆在这里做什么?”我恍惚扶着旧时的瓦墙步履蹒跚地随她进了屋。

婶婶给我倒了一杯香茶扬声说:“你看,我们家现在是三层楼的小洋楼,够宽敞了吧,跟城里的商品房相比不得差!”她的话在我耳边荡着秋千,我的思惟告诉我得寻找梁上的燕子和门前的构树、榆树、蜂窝还有很多很多,我儿提时的旧知。

寻了好久,燕巢没了,桑树、构树没了,麻雀、乌鸦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儿时的伙伴怎么全把我遗忘了呢?它们离开了我,而我还对它们念念不忘。无瑕的童年,是它们在我天光水影的生活里涂抹了鲜活,揉进了温馨,缔结了誓约。可是时间与距离,繁荣的浪潮与落后的不容相继让我们流离失所找不到彼此的音讯了吗?

心里的河水好像被神一下吸空,喉咙有些哽咽。我从疼痛的思忆中收兵撤离,网开一面问婶婶奶奶呢,她说:“奶奶中午吃完饭就到车站接你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可以想象得到奶奶一定拿着那只貌似扁担的拐杖,拄着它一步步走完八里路程的乡间小路,找到汽车站,没有电话,只凭一双昏花的双眼,生怕错过了我,一个个凑近别人的身旁去寻去打听,极其耐烦地问这问那,别人却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她可能一手还提着从地里挖出来的荸荠或是从树上摘得的桔子拿去酬谢帮她忙的人。奶奶一生不喜求人,要是别人对她好一点,她时时记在心里不放,一旦机会被她逮住,见缝插针也要乘机回报人家。奶奶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她一生恪守的人生准则。

黄昏时分,奶奶回来,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非常诧异地说:“叶子到底是不是今天回?眼都瞅花了,就没见到人影。”我大笑起来:“奶奶,我在这儿。”

“啊?小东西,可把你盼回来了。”奶奶牵着我的手,眼圈泛红。

晚上奶奶端来一大盆热水,说让我泡脚。自己份内的事就这样给她霸占了,哪有我回来为她做点事的机会!我为自己叫屈。她笑着说,傻孩子,这有什么,奶奶高兴。

脚一入盆中,似得了滋润,疲倦顿消。泡了一会,奶奶从厨房舀来一瓢热水俯下身一边轻轻倒一边用手试水温合不合适,怕我被烫着。她说边洗边加点热水,这样舒服又暖和,累了一天,好好泡泡。她倒不管自己也累了一天。说着又低下身子帮我搓脚,我猛地感觉心被意外刺了一下,泡在盆中的脚马上像触了电似地缩了回来。奶奶说怎么啦,怕什么,你不记得了么,小时候也是我这样掰着你的脚趾头一个个洗的。

“这样不顺的事,我会遭天雷劈的,奶奶让我来吧。”“乌鸦反哺,羊羔跑乳”早该轮到我孝顺她的时候,“奶奶,让我帮您洗一次脚吧。”我求饶地说。

奶奶依然如故,根本不听我的哀求,用毛巾只顾擦我的趾间,突然疼惜地问:“脚趾缝怎么破皮了,听奶奶的,以后少穿皮鞋。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脚气重,还不是皮鞋给害的……”

“叶子,你明不明白,奶奶年纪大了,老啰,以后恐怕想照顾你也不成,乘现在还有一口气,让我多护着你,就怕以后没有机会……”我的心被深深地触动,酸楚遍洒全身。

洗完脚后,鞋子没穿好我就把水端到水槽火速倒了,怕动作慢她帮我倒。奶奶拉我到床边慢悠悠地说:“你叔叔说你今年会回,早先我就买好了新棉被和床单,前天被面床罩全都浆洗过了,等着你回来用。你看这花色喜不喜欢?今晚,你就睡这床,我在旁边打个地铺就可以了。

“不可以,我要与奶奶睡一起。”我睁大双眼,坚决地反对。

“不是奶奶不喜欢跟你睡。人家说老人家身上都有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担心会熏到你,让你睡不安稳。”

“我喜欢奶奶身上的味道,那是奶奶专有的味道,温情的味道,甜蜜的味道。”我一发不可收拾地大放长炮,一席话来得冲冲撞撞,心急得快跳到了嗓子眼。

奶奶让我坐会看看电视。过了一会她从三楼的杂物房抱来一大捆稻草,淡黄的草杆干净清爽。我问奶奶要草干嘛。她说你不懂的。我在一旁看着奶奶,她的嘴角带着微笑,小心翼翼地把稻草平铺在瓷砖上面,整洁安顺的草上,再放一床厚棉絮作垫,又拿出两床盖絮铺了上去。她说成了,你睡床,我睡地铺。

单不明白,现在什么朝代了还用草来睡觉。奶奶说你自大生活在城市,哪能理解农人对稻草的欢喜?这不由得使我想起辛弃疾在《西江月》中所写:“稻花香里说丰年,听起蛙声一片。”每念起,仿佛眼前一排排的稻浪在风中翻滚,农民们在辛勤的劳作中相互传达着丰收的幸福与喜悦,万籁俱寂的夏,一波又一波的青蛙鼓着腮帮子蓄千钧一发之势一阵接一阵演奏着不眠的夜色之美,懂事的青蛙与乡民一样丝毫掩饰不住对丰收年景的狂喜之感。多么和美的乡景,而稻草无疑是承接丰收的得力将率。奶奶说你婶婶不准我用草睡,今天破例一次。草跟人一样,有情感知冷热。特别是睡不着的时候,身子微微一动就能感觉它与我说着耳边话,它虽然一声不响却能明白我的心思。

我听得有些玄乎。或许她的情感天生就与自己一生挚的田地庄稼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自然的亲密,一种万物对人类的包容与回馈,一种天人合一的格物致知,又或许是奶奶感觉日后的岁月将会慢慢枯萎,愈发觉得生命的无法把握与孤单无依,夜深人静之时,稻草却能破得天机懂她怜她,与她相互安慰相互取暖相互依偎。

不想看电视只想陪奶奶多聊会。我问奶奶怎么儿时的那些乌鸦、喜鹊、麻雀都没看到。奶奶长叹一声,痛心地说:“它们吃了打农药的东西就死了呗,现在吃的东西有多少没有用过农药的,庄稼地里也没有人用人牲畜粪便,火灰作肥料,觉得那脏,改用化肥省事。农药、化肥把泥鳅、蚂蝗、蚱蜢的祖宗快整死得绝迹了。不说你奇怪就是我也心痛。以后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好听的东西慢慢就会变得没有了。前一段时间我与你叔叔一起逛花草宠物市场竟然遇到有卖麻雀的。一笼子六个小雏儿卖到五十元。我让你叔叔买,他不买。我只好用卖鸡蛋的钱把麻雀买了回来,拿到村外的林子里放了。可怜的小命,还有人拿来当宠物玩,这些黑良心的。

奶奶越说越气愤。我怕气伤着了她。说我们早点睡觉吧。奶奶让我先睡,我让奶奶先睡。奶奶笑说你快成人了,还这么倔。感觉自己的眼里已挂起了泪珠,强先钻到地铺里,奶奶呵呵大笑说我傻,我说就爱跟她一块傻。奶奶无计可施,睡在我的脚头,用她的怀里的体温暖着我冰冷的脚,双脚被紧紧抱在她的怀里不敢动弹。我回到了幼时的我的状态,开始装睡,止不住的眼泪哗啦从眼角溢到耳根打湿了枕头。

深夜十二点,听到有窸窣的声响。我问奶奶怎么又起来了。奶奶说你别管,好好睡,我怕睡熟了打呼噜吵到你,起来坐会喝口茶。可是从窗外别家投来的微光中,我看得见她的手里并没有茶杯。她一定想看到我睡得沉沉的,伴随着香甜的呼吸深深进入乡她才肯回到床上。

睡在草上,真是特别的舒服。凌晨醒来我故意把脚从左伸到右,捞翻整床找不到奶奶。我喊奶奶。她匆忙跑过来,身上穿戴整齐。她说,奶奶白天茶喝多了,刚起来上了趟厕所。为了掩饰一夜未眠,她赶紧脱了衣服重新躺下。我摸到她的双脚,冰冷如铁。我已知,她整整一夜没合眼。

回家一个星期后,快递公司让我签一份邮包。我好奇地打开是一双黑色灯芯绒面料的布鞋。里面有一封叔叔写来的信:“叶子,这双鞋是奶奶为你做的,上半年就做好了,怕你觉得土里土气不敢穿一直放在柜子里,这次奶奶看到你脚烂了,一定要我寄给你,上班怕丑的话,下班还是可以穿的……”

那一刻,窗外飘着花,我只想点燃雪落的声音。

人固然无法把那些远逝的时光和旧知捕了回来,更无法抵抗一个经济时代浪潮的变化,不愿就此沦陷,但是那些被物质沙漠荒芜过的物什、旧知、情怀、亲情都自会有其疏浚的秘道,暗自转换成心底最终的暖。

拿着鞋子的双手,像一只彩蝶飞了出去,不停不歇,一直飞到遥远的故乡身旁。泪,做成了一顶故乡的红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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